惶恐滩头的千年兴叹
邱哲 摄
赣江“十八滩”,最险惶恐滩。“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从南北朝的郦道元起,至清代的王士祯止,以惶恐滩为咏叹对象的文人俊杰竟然达到69位。灿如繁星的名篇佳作,闪烁在辽阔的历史天空。
惶恐滩,赫然成为千里赣江上的一个文化意象和人文坐标。
一条大江波浪宽,中间多少行人泪。千百年来,打开一朵朵浪花,过往的人们读到的都是流传不息的故事和感叹。
苏东坡替滩改名
惶恐滩,原名黄公滩,位于今江西省吉安市万安县境内,其名称的演变,与大才子苏东坡的一首诗有关。
1094年的仲秋,苏东坡头戴靛青斜角方巾,身穿玄色夹袍,乘着一叶扁舟,在赣江滩师(当地懂水性、熟悉航道、驾驶技术过硬的人,相当于现在的引航员)的指引下,迎着夕阳向前航行。
苏东坡要去的地方是遥远的惠州,职务是宁远节度副使。这一年,整个朝廷“波浪滔天”。因苏东坡起草的制诰、诏令“语涉讥讪”“讥斥先朝”,于是由定州知州调任为英州知州,级别下降一级。未及到任,他又被贬到南方任职。数月内,连连遭贬,官阶越来越低,地点越来越偏,最后安置于惠州,竟然“还不得签书公事”,也就是说失去了个人自由。
当时的赣江,已是南北相连的交通要道。《汉书卷九十五》记载:“元鼎五年秋,卫尉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出桂阳,下湟水;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山豫章,下横浦。”横浦即为现在的大余县梅岭。
按胡铨在《厅壁记》里所说,“路当冲要,溯上则喉控交广,顺下则领带江湖,水陆之险阻,漕运之会通,事至繁也”,说明当时江西的流域经济十分发达。1071年,从龙泉(今遂川)县、泰和县、赣县等地各划数乡合并到万安镇(943年设立),改镇为县,设立万安县。
虽然赣江水道“路当冲要”,但是水路十分艰险。当年的歌谣流传:“赣江十八滩,个个鬼门关。”而其中的黄公滩更是凶险无比,“黄公滩,黄公滩,十船过滩九船翻;黄公滩,阎王滩,船到滩前吓破胆。”
但此刻,站立船头的苏东坡仰头望天,不久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再次浮现于脑海。首先想到的是妻子。妻子王闰之,人称“二十七娘”,温顺贤惠,陪他度过了最艰难的黄州岁月。相伴25年的妻子,竟然在他离京前猝然离世,令他伤痛不已。当然还有刚刚故去的太皇太后。这位高太后,曾对他多次给予提拔重用,是苏东坡名副其实的守护神。太后一走,皇帝马上变了脸色,居然在苏东坡离京时勒令不得面见圣上!无数个夜晚和清晨,他守在皇宫前等待召见,等来的却是圣上以“本任阙官,迎接人众”为借口,不予召见的消息……
想起这些,苏东坡内心掀起一阵阵巨浪。
船渐渐地靠近了黄公滩,小小船只如同一片树叶,飘进了汹涌的波浪中,在狼牙交错的礁石之间起伏、颠簸。苏东坡一抬头,远处是西山上的夕阳;低头看,是卷起千堆雪的巨浪。他沉吟了许久,猛然抬头,向着天空大声地吟道: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长风送客添帆腹,积雨浮舟减石鳞。便合与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这首名为《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的诗作,前半部略显凄苦,后半部却开阔向上,不但表达了苏东坡此时此刻的心理困境,更显示了他豪放达观的性格。诗中,不知苏东坡是为了与上联“山忆喜欢劳远梦”的“喜欢”相对偶,还是确实感觉到了黄公滩的令人惶恐之处,从而下联会写“地名惶恐泣孤臣”。有人认为苏东坡是误写,比如宋朝的王阮,写了《黄公滩一首》,诗曰:“水泝安流舟不难,人心自畏石头顽。黄公误听作惶恐,玉局先生盖谓滩。”诗里戏称苏东坡错把“黄公误听作惶恐”,同时认为船过惶恐滩,并不可怕。相反,人们害怕的根源,实际是“人心自畏”,故而“石头顽”。而更多史学家认为,这是苏东坡有意为之。一个“惶恐”,不仅吻合了他此刻的心情,也体现了赣江第十八滩之险。著名的黄公滩,由此改名为“惶恐滩”,并载入了中国的地理史和文学史。
文天祥借滩抒情
苏东坡只是为惶恐滩正了名,真正让惶恐滩扬名和提升精神高度的是文天祥。
求学于白鹭洲书院的文天祥,经常沿着赣江逆流而上,一次次经过惶恐滩,为的是到万安县会友讲学。韶口乡南乾村的赖俊叔、赖伯玉是他的亲密诗友,百嘉渡口的张宗周是他的至交,而窑头横塘村的张千载,则是他的发小。文天祥还曾步行十余里山路,在山道上一路高歌,去段奎斋创办的学舍讲学,勉励众多的读书郎“义之所生,必躬蹈之”,并题写“昂溪书堂”牌匾。
中状元后,文天祥屡次推介发小张千载,但张千载就是不肯出山为官。文天祥无奈,只得一人进京上朝。
不料,1259年,元军气势汹汹入侵宋朝东北边陲。1274年,元军大举南下,饮马长江,威胁京都临安,朝廷一片慌乱。1275年正月,宋太后下《哀痛诏》,并给江西提刑兼知赣州的文天祥一道专旨,令他招募兵员,疾速发兵,奔赴京都。
在异族入侵、国家危亡的严峻时刻,素怀报国之志的文天祥, 接到诏书,立即发布“讨元檄文”,联络赣州、吉州、广东、湖南等四方义士,招募将士五万余人,浩浩荡荡从赣州而下,越过惶恐滩,开始了波澜壮阔的抗元历程。
1276年,文天祥被任命为右丞相兼枢密使,派往元营谈判,被元军扣留。在镇江脱险后,由海路南下,继续调集义军抗元救国。1278年12月,他不幸在海丰县五坡岭被元军所俘。元将张弘范将他押上战舰,三番五次地劝说他写降书。对此,文天祥总是轻蔑地一笑,不发一言。
船过零丁洋时,文天祥百感交集,思绪万千,挥笔写下《过零丁洋》一诗: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在这首诗里,不知何故,文天祥看着眼前的零丁洋,心里却想到了惶恐滩。他借惶恐滩和零丁洋,倾诉山河破碎、国破家亡的愁闷和痛楚,但也坚定地表达了始终不渝忠诚爱国的情怀。此诗与苏东坡的“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虽有呼应之意,可后者更多的是表达个人追求和精神意志。末尾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更是震古烁今,成为中华民族坚贞不屈的精神写照,激励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
1279年3月,元军将文天祥押至广州。4月从广州出发,过梅关、南关,转赣水而下,再一次经过惶恐滩。船到万安县时,往事一幕幕在心头重现,文天祥激情难抑,热泪盈眶,挥笔写下《过万安县》一诗:
青山曲折水天平,不是南征是北征。举世更无巡远死,当年谁道甫申生。遥知岭外相思处,不见滩头惶恐声。传语故园猿鹤好,梦回江路月风清。
这是文天祥最后一次经过万安县,也是最后一次过惶恐滩。就在此时,他的发小张千载卖了家产,悄悄地随之北上。到了大都后,张千载租房陪伴。元军关了文天祥三年,张千载就为他送了三年的衣物和饭菜,生死相依,不离不弃。1283年1月9日,文天祥英勇就义后,又是张千载,悄悄收了他的尸首。火化后,用木匣装了他的牙齿和头发,又把包好的骨灰藏在腰间,偷偷带回了庐陵。为此,明代文学家李贽特作《张千载》一文,留下了“生死交情,千载一鹗”的人间佳话!
方以智投滩明志
方以智,明末清初著名的唯物主义思想家和杰出的科学家、文学家,也是执着的反清复明勇士。他的性格里充满了江河奔腾的元素,奋勇向前,势不可挡。
1641年,方以智在京城为父鸣冤。他用自己的鲜血书写冤屈,每天奔波不休,哭号呐喊,以争支援。日积月累,崇祯皇帝被感动,其父方孔炤得以免死,改为遣戍绍兴。
等到李自成攻进北京城,崇祯上吊时,方以智再次号啕大哭,被抓了也毫不畏惧,“加刑毒,两髁骨见,不屈”。未几,李自成兵败,方以智趁机出逃,却被南明阮大铖之流挤兑,被迫出走他乡,却始终没有降清。1650年,被清兵逮捕后,尽管“其帅欲降之,左置官服,右白刃,惟所择,以智趋右,帅更加礼敬,始听为僧”。可是方以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右边的白刃。清兵敬服,竟然给予释放。
1671年冬,方以智又一次被捕。清兵沿赣江,将他从江西押往广东,一路上,方以智浮想联翩。途经惶恐滩时,方以智忆起了在青原山主持净居寺的经历,忆起了到泰和游历“春浮园”的时光,更想起了庐陵先贤文天祥的故事。那天夜晚,正当皓月当空之际,趁敌人未加注意,方以智纵身跃入赣江。眨眼间,奔腾的江水,将他淹没得无影无踪,时年60岁。
他的后代方中履认为“惶恐滩头,先公完名全节以终”。王夫之闻讯,痛哭流涕,写诗悼之:“三年怀袖尺书深,文水东流隔楚浔。半岭斜阳双雪鬓,五湖烟水一霜林。远游留作他生赋,土室聊安后死心。恰恐相逢难下口,灵旗不杳寄空音。”
气势宏伟的万安水电站 邱哲 摄
当代人平滩高歌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历史的潮水汹涌向前。1978年,中央一声号令,武警水电部队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惶恐滩头,开始建设国家“七五”重点工程万安水电站。这支部队用平滩削峰的方式在惶恐滩头写诗,真可谓惊天动地。1993年水电站竣工投产。“高峡出平湖”,电站大坝封闸蓄水后,上游俨然成了碧波万顷的百里湖区,所有险滩全部打入水底,削断了骇人的獠牙。
“千里赣江惶恐滩,昔人听闻步步跚;一龙飞越没险滩,芙蓉开后道万安。”从此,惶恐滩这个历史名词被赋予了崭新的时代内涵。
在时光的打磨中,当代人逐渐发现了一个玄机。原来,过去的惶恐滩是往来客商和滩师的心理分水岭,因为顺流而下,出了惶恐滩,就出了险滩区,心理上开始变得轻松,恐惧感随之消散。假如逆流而上,进了惶恐滩,则开始进入险滩区,心里由此骤然变得紧张而恐慌。
另一方面,在万安县,惶恐滩又是两个片区的地理分水岭。在惶恐滩以上,处于赣江上游两岸的八个乡镇,为万安县的“上乡”片区,此地居民主要为客家人,多为从河南、福建、广东等地迁徙而来。而在惶恐滩以下,处于下游两岸的八个乡镇,为万安县的“下乡”片区,主要为本地土著。也就是说,以惶恐滩为界,赣江上游的“上乡”为客家文化区域,下游的“下乡”为赣文化(或称吴文化) 区域。这两大片区无论是方言、饮食和生产习惯,还是婚丧嫁娶的人情风俗等,都截然不同,但又和谐相处。
由此,当代文人也纷纷被吸引。著名军旅作家彭荆风,小时候曾亲历惶恐滩的凶险。2012年,白发苍苍的他再次来到万安,沧海桑田,记忆与现实的强大反差,让他夜不能寐,趁着明亮的月光,写下了充满怀念与相思的散文《又见万安》,发表于《人民日报》。写了《吉安读水》的作家王剑冰,在巍峨的电站大坝上走了几遍之后,写下了激情洋溢的散文佳作《惶恐滩头》。作家陈世旭,坐着小船围着惶恐滩的遗址在赣江里徘徊。当夜,就着电站的璀璨灯光,挥笔写下《山长水阔看万安》。知名学者、作家李桂平倾多年心血,写下了《赣江十八滩》一书。
“舟过万安县,悠然心自开。恍疑仙境入,只见好山来。”如今,千里赣江,从远古奔向未来。“惶恐滩”这个兼具地理和文学双重标签的文化意象,已化作赣江上一座高高耸立的人文坐标,其丰富的精神寓意和深刻的思想内涵,值得后人不断挖掘和汲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