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田文学】依寒|编织
编 织
作者:依 寒
一件手工艺品里,都有一个作者心绪的沉淀。可以非常明了的,是它外在的样子。而内里,而深处,总有些许扑朔迷离。它可简单,也可深刻,任平他人猜想。它掩藏的或许狂热,或许是天使一样的温柔,或许是淡淡的忧伤。有一刻,这些内藏的东西会激烈地迸发,像一座闸门开启,滚滚洪流,在另一个人见到它的时候。
阿启姨手中编织的花席,就是一件件用心的尤物。在二十世纪80年代中期,在泮洋农村,物质匮乏,种稻种菜,养鸡养鸭,生活多凭男耕女织。购买商品,很不容易。能够自给自足的家庭,就是一种优越。阿启姨心灵手巧,迫于生活,她磨炼了一门技艺,编织草席。
阿启姨编的草席,首先是实用,满足生活的需要。一家老少所睡的草席,都是她亲手编织的。其次是别致。慢慢地,她会将席草染上不同的颜色,进行配色与编织图案,区别于普通的草席而叫做花席。比如结婚时用的,比如给我们姐妹读书寄宿用的小花席。从用钩针勾织鞋面、围巾,用锥子纳鞋,到用竹子削的簪子来织毛衫,再到上山采席草编织草席,编织的技艺有种共通又有所差别。无意之中,她和邻居们成了民间的手工艺人。这两个需要也正是民间手工艺兴起的源由。他们既不能为了艺术而艺术,也不只是为了生活而生活,他们为了生活而艺术,在时时创新与进步,迎合越多的需求。
先秦的设计著作《考工记》说“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和此四者然后才可为良。”这里强调了手工艺品创作是客观条件和主观因素的融合,是一件手工艺品的精髓所在。机械化的批量生产或许快速,但会让产品千篇一律,没有手工制作出来的独特。它们是没有灵魂的木偶。而手工艺品是汇着一种精气神的气血之作。
“时,气,美,巧”,在实践与总结中,阿启姨也能下意识地综合这些,保留着草席朴实的质地,又带着精致的气息。什么时间去采,各处崖草的差异,根据需要选长选短的。这是她无数实践,无数对照比较之后,才能获得的得心应手的宝贵经验。她因为技艺的娴熟和富有特色的作品获得乡野四邻的尊重,在编织手艺上更加求精益求精。
阿启姨用来编织草席的席草是长在泮洋乡大乾村村庄附近山崖上的一种崖草,纤细匀称,约有一米多长,绿色。撕开席草,里面有白色的芯,软软的。这些崖草都一簇一簇地长,成群结队地。在每年的农历六七月,她便上山采摘。采回来后将席草清洗干净,再生火将其置于大铁锅中煮上一个钟头,然后捞出放在太阳底下摊平晒。一般来说要晒个四五天。晒干后,部分席草拿来编织花案,她用一种番子绿,番子红,来染色。
在染色的时候,她加一汤匙番子绿,兑一瓢水煮开,然后放入一张草席所需三分之一量的席草,染10分钟,染成绿色。红色的就用番子红。不加染色的席草晒干是淡黄色的,她也取上三分之一,热水浸泡2分钟。
保持湿度是为了保证席草的柔韧性,编织时不易折断。打一床草席需要三个人,有专门的打席床。一个人提着席杆,两个人穿席草。席壕上有许多规律的细孔。一个从席壕左边穿过去,席草头放左,一个从席壕右边穿过来,席草头放右。穿一个大花案一般是3寸长。然后要搭小花案,小花案一般穿8行的席草。然后大花案小花案间隔,直至够一张草席的长度。席床是用木头做的,是固定的一个床架子。席壕,席杆是用竹子做的,是细致的编程工具。席篾是一种苎麻,剃得细长,拿来绑定这些席草的。开始和最后都要进行收口锁定。全部编完后将草席晾晒干。原来,一根席草的长度就是一张草席的宽度。
阿启姨常说编花席也讲究一气呵成,而且熟能生巧。编的时候要注意到平整性,对图案的设计和颜色的搭配,让草席更整体更美观。原先的图案多是艳丽吉祥的花朵和小动物等等,慢慢地可以是山水画、人物画。染色这个手艺,染多了,深浅慢慢地也会定位在一个比较美观的浓淡程度。
经济发展,社会进步,人们对时间的效率要求慢慢也高了。手工打制草席渐渐淡出历史舞台。曾经一度,人们对传统手工文化逐渐淡漠,手工制作的物品和它的制作者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不能充分体现手工艺者的价值。很多人放弃这门技艺,也鲜有人再度去学习这门技艺了。但幸而还有人坚持,它们在不被关注之中,依然优雅存在着。如同,那些会开花的植物,并不常常在你眼前。但它们出现的地方,会让你“眼前一亮”。
评论家谢有顺说“作家心中一旦存着怨气,他就很难持守一种没有偏见的写作。因此,如何重铸一种文学信念,并重新学习爱,使自己变成一个宽大、温暖的人,这就是我理解的公正。饶恕一切,才能超越一切”。如果,在人生这个长途上,一切的浮沉让我们靠近“爱与尊严”,那么,我们并没有白白受苦,而是在其中编织了真实的人生,这件不论好坏的气血之作。阿启姨的隐忍、忧伤和热爱,有明显的两个来源:一是务实的生活需要,她的家庭责任感;一是生活的挫折历练了她,她战胜痛苦,她遵从爱的一种信仰。这巧合于物质与精神。这种合一,符合规律符合自然符合超越的可能。抛却繁华与高深,就是一个平凡之中的不平凡,一个真实的人和人生有了意义和价值。为了生活,她带着被磨炼的智慧,勤劳勇敢,照顾了亲人和亲人的生活,成为了一个真挚的民间艺人。她特别遗憾我的母亲,她特别悲伤她的早逝,因而她尤其善待我们姐妹。这其中,她也是在编织人生的华席。
这正如作家跟写作之间的关系,一个艺匠和艺术品之间的关系,也一样普及到一个人和他的生活之间的关系。宗教一样的虔诚和宽恕,信仰它,才能到达和超越。它们都是共性的,但分散于现实之中。需要识别,需要提升,最终会获得公正。阿启姨是平凡的,像其他的民间艺人一样,带着她的手工艺品,获得人们和社会认可的公正。当年我离家去古田大桥二中读书当寄宿生,阿启姨编的那一张一米二的花席鼓舞着我的士气。还记得那时我雀跃的心情,被爱的幸福,每晚睡在席上流淌心间的暖意。
现在再看花席,它们似乎镶上了一种复古的品味。有的商家为了追求店铺的别致,会使用花席当装修材料,比如茶舍、饭店等,往往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这种装饰带来别致而又似曾相识的感觉,给人甚多惊喜。
生活的苦难没有击倒你,在苦难里获得重生,从而获得自己的价值,生命会更加迷人。
带着忧伤而作的手工艺品或许是更上乘之作。它因为寂寞,因为尽善尽美的追求而忧伤,而更用心;因为更用心,而更弥漫着作者千丝万缕的气韵,自然更增添内韵。所谓慈悲心怀,平添隽永。所以彰显珍惜,所以彰显留恋,所以得到刻骨深藏。
因而,即便世人都不懂,辜负韶光往事,许多艺人们仍有全神贯注的初心不废。艺人的执着汇入手工艺品的执着,这些存在简要明了,又有着无数延伸。这一种匠艺之爱,爱得如此意犹未尽。
即使在现实生活中,传统手工技艺与传统手工艺品与飞速变化的社会之间的距离曾经远过,如今已经再度相互靠近。这足以体现人们对本民族文化的一种自觉,是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不断提高和谐的表现。
爱,爱得意犹未尽。人生如此。
作者简介:依寒,女,原名张炜玲。福建古田人。有作品散见于《台港文学选刊》、《福建日报》、《厦门航空》、《闽东日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