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禅

车前子

黄昏时候去中心广场看桃花。

步行，穿过灯火璀璨的各式橱窗。有中年男子在某家茶馆落地窗前站立，纯白色衬衣，黑色休闲长裤，右手执一只香烟，烟气缭绕，盘在鬓间，他沉默不语。大凡能够保持沉静的男子，内心都有一处深邃湖泊，不曾存在礁石，因此不会有惊涛骇浪，跌宕起伏。这一潭要依靠时光来沉淀的静水，唯有中年才可获得。

亦有年轻的母亲带着幼稚孩童从身边经过。稚子顽皮，奔跑嬉戏，引来母亲轻责。母亲衣着清丽，个子高挑，乳黄色皮质背包里隐隐藏有诸多食物，凹凸明显。大概是要去某处做一场亲子游戏。年轻终是好的，可以不去刻意思虑将来，手里有一大把的日子可以挥霍，无关心情与其他。

这是春天的傍晚，北方某一处城市，草木新绿，新桃初开，引来人流攒动，聚往一处。我只是其中一员。运动服饰，有些瘦削，因此步伐轻松。行程不过二十分钟即可抵达的城市中心广场。音乐声此起彼伏。有人大声喧哗。有人掩面而行。低矮桃花树上有孩童在上下攀爬，无人制止。母亲在树下折取花枝。见到有人驻足观看，会拽了孩童离开，对孩童小声训教：警察看到会罚款的。母亲没有告诉孩子，桃树也会疼痛，它们是一种叫做植物的生命，和我们一样归属于这个尘世，有枯荣，亦有呼吸，与爱恨。

不知道桃树会不会记得踩踏过自己的人，而且踩踏后还留下被折臂的伤痕。桃树不会流血。不知道会不会流泪。我会记得她的疼。伸出手去轻抚那些断痕。风吹过，花枝会有颤动。我想起自己，想起面前的这个春天。

我想我是一个喜欢春天的人。因此在春天开始后，喜欢上步行。和大地做亲密接触。脚印吻过的每一寸土地，都会有新鲜草木发出嫩芽。以至于有友轻轻呼喝 : 夜晚出来看桃花吧！我便迅疾应从。

桃花开在人群里与开在田野上自有不同。人群里的桃花一定不快乐。她们是纯正的粉色，不同于我清晨和午后时看到的桃花白嫩。这里的桃花不是静的。骨子里有脂粉气。每一棵花树下都有一对情侣在亲密地手执花枝玩自拍。我看向那些花树。她们担着和爱情或者情欲有关的美名，日日夜夜看着人间，大概也会因为过于浓稠的心事纷杂，而更有颇多无奈吧。

路过所有开满桃花的树。只喜避开人众身影，仰头拍摄，镜头之中，天空还有湛蓝之色，映着桃花的粉，以及周围彩色霓虹灯的光泽，有神奇梦幻感觉，宛若仙界。忽然泪水充溢眼眶。

“我偏爱春天，和一切无用的美。当晚樱如云朵，高过人间灯火，落在肩上的不是尘埃和昼夜，是一阙芳馥之词。我偏爱小事和次要之物，青曙、桑芦、倦枕南窗，风吹落日。生命依靠真实而存在，但我偏爱字斟句酌的虚度之诗，偏爱手捧琐屑穿过万事万物，偏爱这不必掌灯，也可烛照梦境的荒年。”喜欢的句子刻在心上，此时想起来，感觉清冽。所有人都在看桃花，我在看桃花的芯里流动的灵魂。我始终，是一个因为孤单而更显寂寞的人。

偶遇熟识很久的男子，选择一起同行，在树下同拍一树桃花的或粉或红，随意交谈，轻声微笑。从不与人过度亲密，但不排斥与同等爱好的人走上一段路程。他身上有浓浓的尘世气息。谈吐温和。会指导身边人拍摄角度。给每一棵不曾发芽的树木命名。在一棵枝形妖娆的树木下停留。他说，这一棵，是合欢树。我见过它开花的样子。

我不认得这些树木，只记得其中有一棵白桦。枝干错落有致，伸向天空，腰身长有眼目样斑痕。我在树下站立了一会儿。和那些眼睛对视。最终逃跑。

我想我是看过桃花了。不再存有遗憾。在回去的路上看到有人叫卖新鲜的草莓，盛在柳条编织的篮子里。卖家蹲在路灯之下，摆开这些红翡翠，允许逐个挑选。只取中等大小的，打包回返。身边不断有人超越自己，前行而去......再没有遇到认识的人。

我只是去看桃花的。只看桃花。想到这里，便不自觉微笑。那些桃花一定懂得，一个女子在黄昏时候的拜访。她去看桃花，其实，她是去看了另一个自己。

图片 // 绿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