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瘦冬肥
有人说,秋天是瘦的,我也以为是。山上的树脱去了叶子,山因此瘦了;河里的水稠了,河因此瘦了;秋天里的人也是瘦的,整日在秋风里瑟缩,说出的每句话都被它抽走一些,因此情话也显得瘦了。而冬天是肥的,一场场的雪压下来,大地的空隙被填满,天上的云朵密稠,屋檐上堆满炊烟,风都吹不散。冬天里的人也穿得臃肿,鼓鼓胀胀的,人多的地方,推推搡搡也不觉尴尬。人与人对面站着,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再多也不用担心对方记不住,大可将那些话冻成一团,揣了家去,放在炉火旁慢慢化开,喜欢的句子可以回放,一遍遍细听;不喜欢的就打开房门抛出去,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冬肥的日子里,翻出秋天时友人从远方寄来的书信,牛皮纸信封,用含香的浆糊封口,沿着边缘线仔细拆开,忽有燕雀声从缝隙里飞出,认真辨了,里面有画眉,有斑鸠,还有巧嘴的八哥,一声声唤来唤去,嘤嘤在耳。抽出信纸,只看信首的称谓。他说,亲爱的,别来无恙。她说,美丽的女子,日日安好。每一句都肥肥的甜腻,每一封都柔柔的润心。一個字一個字地读完,两颊起了红晕,额上有了汗香。闭了眼睛回想,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你来我往,蜜里调油,情里生爱,和一些人逐渐走近,从不设防,亦不猜忌,仿佛相识很久,注定再不会分开。
大寒时节,无雪,风冷。在站台上候车,手指被冻得疼痛,颊上凸起霜色。有人在对面的街口打电话,只说了一两句,就挂断了。天冷,言辞都缩短了。大概怕的是句子太坚硬,被他人拿回去,冰棱样的尖刺会伤人。不如把长话短说,把冷语软讲。习惯暧昧挑逗的,就果断拒绝,始终犹犹豫豫的,就迫他或者她说了实话,一直暗恋的,趁此表白。人心里,不该装载太多模棱两可的事物,爱或者不爱,喜欢或者不喜欢,自己都不辨真伪,如何拿出来示人?
人是不能和植物一样按着节气往前走的,植物走完这一季,还有下一季。人却不行。人走着走着,一年的节气数到最后,年华逝去,就是无法复制的又一轮。一個越来越老的人,是需要顺着太阳走的,走一程暖和一成。最不适宜的是人走到了时光的尽头,一回首,才发觉,曾经都是虚度。
这一日的下午,收到远方女子绿茶寄来的新疆作家小七的三本书:《遇见阿勒泰:惟愿莲心不染尘》《我的小羊驼蜜糖》《从前啊,有一只猫小宝》。初选第三本第一篇展开略读,也唏嘘,也感慨。原来这个美丽的女子也有着生活赐予的巨大疼痛,只是她从不大声嚷,也不找人倾诉。她更懂得借助喜欢的宠物动态来表达、抒放自己内心的情感,或排山倒海,或涓涓细流。更或者,她把爱都生成了一团团香雾,笼罩自己、家人以及尘世。雨来顺雨,雪来随雪,凡事都讲究了个既遂天意,亦不轻言妥协。
随同新书一起抵达的,是女子用心挑选的若干零食:原生态沙棘果糕、伊犁树上干杏、原味傻瓜子、豆鼓味吉力湖冷水鱼 …… 没有书信,情意皆写在几千里路的颠簸里,伸手探过去,都是五味沉香。
我时常想,这世间最美好的情感,不外乎我走向你时,你恰巧背起行囊迎向我;不外乎我即使保持沉默态度,你亦微笑着静候我开口;不外乎在彼此困顿之时,一句良言暖心,一个拥抱暖身。
夜里,看书看到很晚,依然贪恋着字里的惑不肯去睡。这一书页挨着那一书页,也有那么一点窄小的瘦。可这冬日的瘦还是比过了秋日的瘦。秋瘦终是小家气了,且有点萧杀,秋瘦怎比得过这漫长的,似是无边无际的冬肥呢?你瞧,我这里相思满满,你那里也早已经情深意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