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绘图30年 三星堆国宝在他笔下纤毫毕现
最近一段时间,52岁的罗泽云经常在案桌前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他是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以下简称“省考古院”)的考古绘图师,三星堆出土文物要新出版一本图册,除了照片,文物准确的形态以及精美繁复的纹饰,需要他手中之笔来一一勾勒呈现。
罗泽云绘图工作照
考古绘图,并非考古工作中可有可无的工种,而是记录文物信息的基本方法之一。在绘图师的火眼金睛下,文物的器形、大小、纹饰等原始信息被精准“扫描”、记录、放大,无论是在考古研究,还是在博物馆展陈时,都能起到让人一目了然的作用。
青铜神树线描图
1992年起,罗泽云一头扎进考古绘图这一行,至今已有近30年。多来年,他几乎画遍了三星堆一、二号祭祀坑出土的所有文物,青铜神树上引吭高歌的神鸟、青铜大立人所着华服、金杖上所刻的人脸、箭、鱼身等信息,在他笔下纤毫毕现。
有了照片,还要绘图干嘛?
画遍三星堆文物的罗泽云,恰巧是广汉人,老家就在三星堆不远处。1986年,三星堆一、二号祭祀坑发现,当地老百姓听说挖到“宝贝”了,都跑去看热闹。那时还在上高中的罗泽云出不来,还因此遗憾了好久。没想到,他很快便有了与三星信文物亲密接触的机会。
1989年,省考古院招聘技工,已经高中毕业的罗泽云兴冲冲前往报了名。招聘条件相对简单:硬件是高中文凭,面试就是把一整版三星堆发掘相关报道缩写成一篇小文章。这没有难倒天天听人摆三星堆的罗泽云,他顺利考进了考古院。接下来的两三年,主要任务就是呆在标本室整理统计三星星堆遗址出土的陶片。文物上手得多,又有考古老师指导,外加参与野外发掘,罗泽云很快练成了一身硬功夫:各种不同种类的陶器残片放到蛇皮口袋里,可以盲摸出究竟是陶豆、陶罐还是其它器型的陶器残片。
罗泽云绘图工作照
1992年,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工作找上门来,那就是考古绘图。
此时,距离1986年三星堆一、二号祭祀坑出土已有5年。三星堆“沉睡数千年,一醒惊天下”,海内外学术界都期盼着最权威的祭祀坑考古发掘报告这个原始材料搞研究。然而,一本考古报告要由文字、照片、绘图和拓片四部分组成。考古院唯一的专业绘图师已另有多个急件要忙,这边三星堆祭祀坑报告着急出版,念过高中的“知识分子”罗泽云被赶鸭子上了架。
在已经可以拍摄彩色照片的上世纪90年代,为何文物非得要绘成图呢?“照片可替代不了考古绘图的作用。”罗泽云乐呵呵地解释。
青铜大立人线描图
对于公众而言,我们欣赏文物,往往只考虑它的艺术性和观赏性。但一件件出土文物背后究竟蕴藏着怎样的历史信息,却需要考古学者“戴着放大镜”来研究。考古报告,便是他们进行研究需要掌握的第一手材料。
考古绘图,便类似于专家的“眼睛”。埋藏地底数千年的文物,器物表面的纹饰可能模糊不清,青铜器表面的图案也可能被铜锈遮掩,考古绘图,能把文物纤细如发、不易观察到的信息放大出来。让见多识广的考古学者们往往只需要看照片,再看绘图,不用看文字就能判断文物的大致年代,直接“穿越”到考古现场。
在三星堆博物馆展厅,镇馆之宝青铜大立人所穿长袍上的华丽纹饰,正是借助考古高清绘图才让观众看出它的华美绝伦;而直径只有2.3厘米的金杖上所刻的古蜀人部族符号放大到了墙上,一柄箭串起鱼的图案,则让人直观地想到了古蜀时期的鱼凫王。
5年画完三星堆
罗泽云并没有绘画功底,也不是天才。机会砸中了这位没有准备的年轻人,让他以一本三星堆祭祀坑报告的绘图“出道即巅峰”。青铜神树、大立人、纵目面具、太阳轮形器……5年里,罗泽云的画笔几乎把三星堆出土的重量级文物一网打尽。
他当然不可能在严谨的考古报告上“鬼画桃符”。
彼时,内心惶惶的罗泽云找来三四百页厚的《考古工作手册》,打算先自学成才,但是考古院很快从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请来了大名鼎鼎的张广立老师负责教授指导绘图。
青铜人头像线描图
张广立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所绘文物无数,其中包括了著名的殷墟妇好墓、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文物。来到成都,她带着罗泽云和另一位学生现场学习。文物摆在面前,不懂就问。名师“一对二”教学,让“一穷二白”的罗泽云很快便掌握了从画简单的文物到画青铜尊、罍等纹饰复杂的器物。
或许很掌握多人会问,都是绘图,为何不找画院师生突击帮忙?非得找老师远赴千里从头培养人才呢?
罗泽云说,绘画是从美术角度作画,考古绘图是忠实文物本体真实展现文物、科学研究角度来作图;绘画凭借视觉修养和手的技巧进行创作,考古绘图则需凭规、尺、板等工具辅助,不容一丝虚构;绘画的理论是艺术理论和透视学,而考古绘图的理论基础正投影画法。当然,有绘画基础,对于画好制图有很大帮助。
罗泽云绘图工作照
罗泽云的办公室,放着三角板、直尺、圆规、各种型号的画笔。给一件文物绘图前,他需要先仔细观察文物,争取将所有信息都收录进大脑,再将文物的长宽高等详细数据进行精确测量,最后按比例画到纸上。画的过程也要分两道工序:先用铅笔在米格纸上起底图,底图画好后就需要用硫酸纸蒙着底图重画一遍墨线图。这就相当考验画者功夫了。如何把线条画得更流畅,断笔换笔的时候如何看不出接笔的印子,怎样用线条粗细来表现纹饰的立体。罗泽云除了不停请教老师以外,下了班也自己给自己开小灶,找别人的考古绘图临摹学习,渐渐成为三星堆祭祀坑报告绘图的主力。
“神树、青铜罍、大立人,报告中出现过的三星堆国宝,我都画了。”罗泽云轻描淡写。
这不是一个轻松的过程。
考古绘图要求画正投影。神树高达4米多,而且花开多枝前后距离宽。小件文物,可以摆到桌子上让绘图师细细揣摹。像神树这种体量巨大、纹饰复杂的文物,只能在神树四周搭起脚手架,爬上工作台进行操作。聚光灯下的近距离观察,绘图师得以观察到神树上振翅欲飞的神鸟,脖子和尾巴上的纹饰也各不相同。4米多高的神树,他和同事每50厘米一段分别正投影操作,得到透视图后再用比例规等工具缩小为一比四的图。
青铜大立人也是一根难啃的骨头。立人高两米多,同样要搭工作台;立人着衣华丽精细,前后衣饰各不相同。为了准确记录立人像信息,绘图人员拿着放大镜从头到脚观察了无数遍。最终,他用笔准确刻画出立人身佩的方格纹带饰、衣服上的龙纹等细节。这些放大的图案,其繁复华丽让人过目难忘;研究者们则得以推测,早在三星堆时期,古蜀人已经掌握了类似刺绣的织造技艺。仅仅这一件文物的绘图,就花了半年时间。
刻画下了解古代信息的密码
自从拿上画笔,罗泽云这份工一打就是30年。儿子经常笑话老爸,“你工作一辈子不挪窝,也是奇迹。”是拿起文物便被中国古代艺术的魅力折服了吗?罗泽云嘿嘿一笑,“哪里想到那么多哦!”他想了一会儿,“就是出于热爱这份工作吧!”。
在考古工种中,发掘和研究者显然更是主导,也更容易出成果。考古绘图,更像是为他人做嫁衣者。“但是这份工作又很重要,必须有人来做。”罗泽云认为,既然从一开始他便掌握了这门技术,人尽其用,便是自己的职责。只有空档时期,他才见缝插针去考古工地搞发掘。最近几个月,天府大道北沿线连续多个商周遗址的工地要配合基建抢救性发掘,罗泽云便工地、办公室两头跑。此前风靡网络的陶猪出土,便是他第一时间绘出了墨线图。
青铜圆罍线描图
“现在我所画的文物图,包括金器、青铜器、玉器、石器和陶器应该有5万多件吧。”他掰着指头大概算了一下,“三星堆出土的文物,百分之八十以上我都画了。除了最常见的青铜器,金器、玉器、骨器、石器都有。”最多的还是陶器,因为三星堆遗址还要另出一本三星堆遗址考古综合报告,涉及到需要绘图的标本多达两三万件。有两年时间,罗泽云的任务便是关在办公室画个昏天黑地。即使没有任务,他也喜欢每天对着标本画上几笔,“因为三天不摸手生。”甚至经常找来国内有名的考古绘图师的作品取长补短。
如今,罗泽云和同事黄家全以及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的卢引科,已是省内有名的考古绘图三侠。手艺好,能给考古报告增色,很多院外工作也慕名而来。他的办公室堆着厚厚一摞考古报告,绵阳博物馆三台郪江崖墓,什邡战国秦汉墓发掘告、中江塔梁子崖墓、西昌安宁河流域大石墓等考古报告,绘图便均出自罗泽云之手。
然而在电脑技术飞速发展的当下,已有不少考古人员开始运用数字摄影制图法绘制文物图。先近景拍摄器物高清图像,再用图像转件处理,最后利用绘图软件绘制线图。手工的考古绘图会被淘汰吗?
罗泽云并不担心这一点,“相比电脑制图的繁琐流程,熟练的文物绘图师画起来更快,也更有质感。”他找出一张自己画的三星堆出土青铜罍墨线图,“青铜罍是球形而非平面,有阴刻的图案,也有立体的凸棱。绘图师可以通过线条粗细变化,让绘图变得更立体更美观。”也正因如此,当三星堆要出版精美图册,首先想到的也是请罗泽云手绘,以兼顾考古绘图的严谨与精美。
画了30多年图的罗泽云,早早地戴上了老花镜。“现在不戴眼镜基本没法画图了。”不过,三星堆祭祀区新一轮考古发掘已经开启,罗泽云期盼着继续参与三星堆未来6座祭祀坑出土文物的绘制,“我还有八九年就要退休了”,他有些感慨,“我的职业始于三星堆,希望退休前完成的重要作品也出自三星堆,给人们留下了解古代信息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