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凌随笔:父亲的手机
老了的英雄也是英雄!
父亲的手机
张亚凌
让我伤眼伤心的,是父亲的手机。
它冰冷又不怀好意地阴森森地挺在那里。偶尔在床头在桌边在沙发上,却都是紧挨着父亲,触手可及。更多的时候,它被父亲牢牢地攥在手里。
父亲是个很少摸过锄头的农人。大锅饭时是村里干部,队长会计都做过。土地一承包到户,就彻底离开土地做起了生意。
父亲买回来第一部手机时,在乡里当干部的表舅都稀罕地把玩了半天。它曾为做生意的父亲呼风唤雨,将父亲的粮油收购中心与全国各地密切地联系在一起,曾为父亲神奇地唤来十几个车皮,等父亲一夜间将它们填满又送走。曾带给了父亲一个男人膨胀着的自信与骄傲,客户兼朋友遍天下,有足够的能力让妻儿过得滋润。
那时的父亲一如他的手机般精力充沛又神通广大,也总有想法蓬蓬勃勃地滋生、壮大,父亲顺势就收割了一茬又一茬长势喜人着色美好的想法。
他贩卖牲畜,别的家缺粮少油日子紧巴巴我们大块吃肉花钱不受限制(我的童年少年里尽是饱满的美好);他做木材生意,成了八十年代方圆数十里有名的富裕户(哪是“万元户”能概括的);他做粮食收购生意,在镇上形成集贸一条街通达全国(我因而有条件接济班里家境贫寒的姐妹)……
八零年,我家是镇上第一个非国有单位接通电话的,手摇式。父亲用过各种手机,直到今天功能最简单的老年机。突然意识到,父亲的手机也有生命啊,它也走到了老年。可不,父亲来我家十三天了,它一直静默着。尽管父亲固执地让它受累且须臾不离,它还是疲惫不堪地装作癞皮狗一条,不声不响只求让人忽略。
“我的手机?”一转身,只要手里是空的,父亲就问。“你打一下,是不是我的手机停机了。”父亲有时会不安,要我帮他验证一下。
父亲才不会去想,他那些天南地北的生意伙伴或许跟他一样步入老年,不再做生意也就无需再联系他;也不去想比他年轻的伙伴有了新的合作人,自然也不会联系退出生意场的他;更不会想他的儿子女儿天天就在跟前守着他,根本无需打电话。
是父亲懒得想还是想不到,抑或是他根本就不愿承认?他的电话簿里其实就活着倆人:家人,亲人。
单就手机,我还专门与父亲沟通过。我说你手机上存了几百人,从来都不联系,删了吧。我还给他讲了手机号经常换,或许他存的已物是人非。父亲笑道,删啥,它们又不是坐椅子沙发占咱的地儿。我苦笑。父亲是让它们以号码的形式充实自己?还是父亲也难以接受步履蹒跚口齿不清耳朵几近失聪的自己?还是父亲在曾经的辉煌里走不出来?你大声吼着,父亲都是一脸茫然听不见,哪里能听见手机铃声。有次我打了十几个电话他都没接,很是担心,马上坐车到老家。电视开着,他在沙发上迷瞪着,手机就在他的胸前放着。
眼前的父亲手里依然攥着手机。
父亲那从不响起的手机会不会觉得寂寞,会不会因为寂寞而无比尴尬?甚至都令我愤怒:咋不响?不响就是摆设啊,成了摆设就该扔掉!可我无法让它消失。它是父亲过去的热闹与辉煌,可能也在支撑安慰着现在孤寂的父亲。
没人打也留着吧,手机也算父亲行走过的足迹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