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升|母亲画的苗族蜡花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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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母亲

我母亲身高才一米五多一点,是个小不点。父亲身高近一米八,像棵苍天大树。母亲和父亲很不般配。

但记忆中母亲天生是个麻雀嘴,整天叽叽喳喳。如果少一刻不讲话她就会憋得很难受。母亲爱讲话,还爱喝山歌。

但是,她却不允许我父亲讲话,或者她一直控制着我父亲,不允许我父亲讲太多的话。这样,母亲就整天像一只麻雀站在一棵寂静的大树上尽情叽喳和歌唱了。

后来漫长生活中我才慢慢悟出:我母亲和父亲是天生的一对。一个爱讲爱唱,一个沉默少语,一动一静,只有这样,爱情才能地久天长。

说起来也是有点寒呛。在那些个年头里,布票供应很少的。算起来平均每个人头不足两尺。于是,为了把身子包裹住不致露出屁股以出丑或闹笑话,在我们地方家家户户都种麻的。

|收割麻

种麻啊,春天里在自家那仅有的三分自留地上划出一小块较肥沃的地撒下麻种,不用薅,不用施肥,秋天来,麻园长得很旺很旺,麻要开花了,于是就到了收麻季节。家家户户开始砍麻了。

|晒麻

把密匝匝的麻秆们砍倒,收拢成一垛垛麻垛立起来,让太阳暴晒几天,然后就扯剥麻皮。进一步,用手把麻皮互相连接,接成长长的绿色麻线,再把这绿麻线经纺纱、水淘、火灰漂白等处理,就成为麻纱,然后在织布机上制成麻布。

画蜡花

制成白麻布后,就要在麻布上画蜡花了。

画蜡花啊,你可知道那是多么复杂的一种工艺。那年月母亲们每天白天热热闹闹集天出工:出工一条龙,家家户户扛着红旗一起出工,把红旗插在苞谷地头,就做薅苞谷的工。

晚上回到家,男人呆在屋里编草鞋或砍猪菜,推磨磨苞谷。女人开始在白色麻布条上画蜡花。画蜡花可是好玩。把蜂蜜渣儿熬成蜡块,到需要时把蜡块放在一个小铁瓢里加热让蜡块化成蜡水。用铜片制成蜡笔,然后用蜡笔蘸起蜡水在白色的麻布上画上各种各样精美的图案——这就是有名的苗族画蜡花。

|点蜡

画上蜡花后,要把蜡花布放在蓝靛缸浸泡,再经蒸笼蒸煮,把蜡迹融化掉,然后各种精美的蜡花图案就显露出来了,这,就是苗族有名的蜡染

我小时候也像姐姐一样喜欢画蜡花。每逢母亲和姐姐们画蜡花,我总要抢着母亲和姐姐们的蜡笔蘸着蜡水在洁净的白麻布上东涂西画捣鬼,画上我也不懂得是什么意思的图案。

这时母亲就会抢过蜡笔,拿起蜡笔敲打我的小手说:“滚,滚,别打叉了,这是女人的工,你个小辣椒,你的任务是读好书,写好字的。你别不听话,你要不听话,不说打你手指,就砍掉你手指也活该。”

|花苗的蜡染

母亲总不给我画蜡花,我感到很莫名。及至后来我才懂得画蜡花真的是女人们做的事,男人是不兴做这种的。但每当我看着母亲和姐姐们画蜡花看得入了迷时,母亲总感叹地说:“唉,谁叫你是男人,是辣椒呢,你要是女人就好了。”

母亲是注定不给我画蜡花了,但母亲时常指着蜡花布一一详细给我讲解图案。母亲说:“看,这是月亮,是太阳,这是星星。嗯,好看吧?不过呢,不过呢,哼哼,这样子的图案碰在哪里,哪个人都会画的。重要的是,我们的蜡花里有,有啊,有我们祖先们曾经走过的路痕呢。

你看看吧,我们的蜡花里有我们祖先很多年以来走过的三条大河流,它们是浑水河(黄河)、绿水河(长江)、红水河(南盘江),我们的祖先从遥远的天地水相接的地方(指数千年前苗族曾经居住过的黄河中下游一带)来到这里来到这高山上真的好不容易。

所以,我们画蜡花,就要画上这些河流,画上祖先们曾经走过的湖泊、高山,还要画上我们种下的苞谷、辣椒、茄子、葵花、麻园,画上祖上曾住过的瓦舍等,等等。这你知道吗?知道吗?不过呢不知道也不要紧,因为画蜡花的确与你无关。

||服饰图案上的山川田野

你呐,只管读书就是,你要是女人才可以画蜡花,你个小辣椒,你懂得我说的意思就得,不要考虑画蜡花的事了。我生下你时,你是穿错服装了,那混混地方只长一颗小辣椒,而非一朵小红花呐。”

尽管母亲这样说,但我还是总想画蜡花。每每这时,我的手指总是被母亲拿起蜡笔打得青一块红一块。

读书走出苗山

我读书了。我刻苦用功地读。母亲最怕我读不懂书。

直到今天,我依然不完全明白,一字不识的母亲为何总要让我读书,读好书。

我按母亲的意志读书了,而且读得很好,好到年仅15岁的我稍一不留神就考上了大学,考上医学院,竟要读起五年的本科大学。

但是啊,到1978年高考我考上大学时,母亲却很犯愁了。

母亲大声地吼道:“叫你读书,是叫你读懂书,然后回家做工帮我们家算工分,以免被小队记分员和会计吃掉我们家工分的,你怎么读着读着就要去了山外做汉人???”

我看出母亲是真傻眼了。她很后悔当初让儿子读书了。她知道她的儿子我就要离开山里到山外去了。

送别那天,母亲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懂得不,叫你爸爸当哑巴,对他有好处,对你们都有好处。”我点点头。是的,母亲讲的一点不错。我父亲按母亲意愿,在生产生活等活动中是不讲话或者很少讲话的。

母亲的最高标准是要求父亲变成哑巴,这样她是最满意的。即使不成哑巴,至少要讲话少才行。看来这些都是当初她们结婚时,母亲要父亲对天盟誓下保证的。如果父亲不答应或者做不到这点,母亲是不会同意和父亲讲爱情之类的事的。

后来我父亲真的在他人生的几十年里践行了母亲的意愿,一生很少讲话。便是平时小队、大队或者公社开大会小会,父亲要么装哑巴一语不发,要么坐在会场上打瞌睡鼾声如雷。

为此父亲少不了要挨生产队长或者大队党支书的批评。不过由于父亲平时是个劳动好手,所以批评么,也只骂父亲没政治热情,猪脑瓜,总爱打瞌睡而已,总之是没有涉及到皮肉之苦。

我母亲真的很英明。她让父亲少讲话或者做哑巴,从而很好地保护了我们这一家子平安地度过了那些艰难年月。

但是这会儿我要出山了,她却又唠叨。这一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

母亲说:“你啊你,怎么读书读成了这个样子。听说全公社就你一个人考取大学,要去做公家人做汉人了。你呀你,到外面可别乱涂乱画乱写哦。一定记住,记住了吧,真记住了没有呀!”

一字不识的母亲啊,却要我不要乱涂乱画乱写。这也未免太幽默了的。也正因这样,我并没有听母亲的话。

母亲做的蜡花衣

到山外做公家人做“汉人”以后,我不但乱涂乱画乱写了,而且写得不错,竟写起散文和小说来。

我写得很投入,很苦很苦。我把小时候母亲给我说的麻布上的蜡花的那些意思全部写在了方格纸上。不是说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吗?我尽写的民族题材民族特色的东西,发表在了各级报刊杂志上了。

多年以后的1997年,母亲临终时还是忘不了唠叨:“你在山外不要乱写乱画啊!你真这样了吗?”

我点点头。我说:“母亲你放心,儿子没乱写乱画。一点也不写一点也不画的。儿子就只差不是哑巴了。放心吧,母亲。”母亲于是有些放心了。但那放心是有点免强的。

1997年夏天那个苞谷茂盛苞谷花盛开的一天里,母亲临走前,她说:“你从小离开山地离开苞谷林离开山寨,离开我们去和汉人一起做工一起吃饭,妈一直没有什么给你,一直都没给。妈看来在不了几天了,妈送你一件蜡花衣吧,这是你小时候最爱画的蜡花做成的一件衣服。”

母亲说着真叫父亲从木箱底找到了一件她绣和画了好些年了的一件衣服给我。

就在这件衣服上,真的是绣上了我小时候见到过了的各种各样的精美图案:有太阳、月亮、星星、山川、江河、湖泊、苞谷、麻园、辣椒、还有我们苗族很多年以来不断地往南方往西部往高山往森林里一路走一路不断抛在身后的无数故园等等。

||服饰图案上的山川田野

其实,我写不写画不画母亲是不会知道的,也不可能知道。因她没文化。父亲也同样没文化,都一字不识。所以他们的儿子写不写,或者写什么他们不可能知道。也不会觉得光荣。

在我于母亲面前一再允诺一再保证不乱写乱画以后,在经历了胃癌痛苦折磨半年后,六十八岁的母亲终于走完了她生命的全部历程,走入了苞谷地苞谷林,“睡”去了。

麻雀走了,山谷寂静,没意思了。一年后,也是在苞谷开花的季节,六十九岁的父亲像一棵干枯了的苍天大树轰然倒下,也倒在了茂密的苞谷林,追随我母亲而去。

他们爱情真是地久天长,真天天在一起于苞谷林中唱山歌对山歌了。

写进人民大会堂

我在母亲面前一再承诺不会乱写乱画。但我却背叛了母亲的心愿,不仅写了,而且写得还相当多。

过去二十多年,我写啊写,写下了一百多万字东西,已发表了四十多万字。我,还成为了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成为了广西百色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成为了一名作家。

母亲真的不会懂得,她的儿子背离了她的意愿,东写西画了,而且一直画到了儿子走进首都,走进了北京人民大会堂领奖。

三十年前的1978年,母亲把她的儿子送出山时,边走在苞谷林里边唠叨:“儿子,到山外不要乱写乱画哦。”。

也就整整三十年后的2008年10月17日,下午4时多,首都,北京,人民大会堂,浙江厅。

当民族文学和人民文学联合举办的象山杯“我与奥运”有奖征文全国大赛颁奖仪式隆重举行时,一位苗族的儿子,我,杨文升,最终以一篇15000字的短篇小说《长满苞谷的山寨》摘取了这个百年才一遇的奥运文学奖项里的小说组全国唯一最高奖:小说唯一二等奖(一等奖空缺)。

当母亲的儿子穿着母亲用苗族蜡染布蜡花布做成的苗族服装登上领奖台领取这个有点像金牌一样的银牌时,当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委员会主席、著名作家玛拉沁夫给这位苗族作家颁奖时,儿子眼睛有点湿润。

当母亲的这个儿子坐在人民大会堂里聆听中国作协主席铁凝说一定要大力扶持少数民族作家写作和出书时,儿子眼睛又湿润。

当共进晚餐时,人民文学主编、著名评论家李敬泽高举酒杯和这个儿子“当”的碰一下,并亲切道了一声:“老杨,我记得你!”时,母亲的这个儿子心里是何等高兴激动。

当民族文学主编叶梅拉起这个儿子说:“你这服装好看,来,我也和你照一张相吧!”时,这个儿子又再次激动。

从来都说作家是在城市,在京城,是有文字懂写字的汉人才会做得成这种。

而今,在西部,南方,滇黔桂三省交界区偏僻的一隅,作为苗族的一个儿子,我竟也成了作家,还有机会和那些大红大紫红遍中国的大作家如铁凝、李敬泽、张胜友、蒋子龙、玛拉沁夫、叶梅、韩复渠等一起坐在人民大会堂这个全国人民议事的大房子大厅里共享文学欢乐时,这个儿子心里会是何种甜滋?

躺在苞谷林里已安然入眠十年了的母亲知道吗?她知道她的儿子背叛了她的嘱咐么?她知道她的儿子在一块洁白的苗族文学麻布上画上蜡花图案了么?

三十年前是一种心思,三十年后是另一种。时光飞快。世界真不同。我,要继续画蜡花,画上文学蜡花。

因为,我亲生母亲虽一再告戒我别画蜡花,但我伟大母亲——祖国其实三十年来一直都同意我们画蜡花的。

我,当然要画,且要画上最新最美的图案,让祖国文学中的民族文学这一块之蜡花亮丽、鲜活、甘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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