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诗 | 灵魂出窍：伊沙
配图：[日]深濑昌久 摄影作品
灵魂出窍
三日长于一生
一
长久以来
我一直以为
自己的后脑勺上
长了两块反骨
一块长于正后方
一块长于右枕后
加之人的表现
也确实反叛如斯
便确信了这个看法
既然天生反骨
我也就没有拿它当回事儿
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
引以为傲——
别人生反骨最多长一块
我一长就长一对儿
可是近一年来
我发现位于右侧的那个
有点大啦
仔细摸来方才发现
并不是一块骨头
而是一个淋巴结似的包块
我拿不准
是我减肥成功瘦了以后
它显得大了呢
还是真的在长
便跑到唐都医院
去找我的老同学——
杨增悦大夫给瞧一瞧
他瞧后说：“有点大
超出了正常
最好切出来
做个活检
看看究竟是啥
也好放心不是？”
但又说：“我怀疑
只是个炎症
为这挨一刀
有点划不来
你自个儿拿主意吧”
我当机立断
马上流露出
对自己一以贯之的狠
说：“做！”
二
手术
在翌日下午进行
我听见杨大夫
对着护士高声大叫：
“丫头！给我准备一个
割包皮的卫生包
和一把锋利的刀”
那时
我已经被带进手术室
杨大夫命我趴在手术台上
我却犹豫了一下——
我怎么看那手术台
忒像一张按摩床啊
那就当作是一次
脑部的按摩吧
“打麻药有点疼”
杨说，“你忍忍”
头皮上三针
小菜一碟尔
让我吓了一跳的是
麻药刚刚打完
老杨就动手了
（也不招呼一声）
横着来了一刀——好在
我已感觉不到
我趴在那里不敢动弹
翻眼看了一下
盖于我头部的一块白布
血正喷溅在上头
像在下一场红雨
在此后的一个小时中
杨大夫一直在那个伤口里
扒着什么
找着什么
掏着什么
最后一剪刀
我已感觉到疼
最后缝的三针
一针比一针痛
但这都是可以忍受的
跟钻牙相比不算什么
我一声不吭
硬充好汉
当一切结束以后
我已是满头大汗
全身瘫软
险些爬不起来
老同学啊老同学
在过去的一个小时中
我回想起我们的过去
在你家所在的四医大的
操场上踢球的日子
和代表学校到市里打比赛的经历
当年我们那么好
难道就是为了叫你今天
名正言顺地
在我的后脑勺上开一刀
人生中有多少想不到
三
“比摸起来大
也比想象中长得深”
杨大夫在其办公室里
对着一个灌满营养液的
小瓶中飘浮着的一块
新鲜的人肉说话
然后朝我招招手
“过来瞧瞧你的肉”
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的我
自沙发上奋力站起
踉跄着走了过去
木然地看了一眼
自己的肉
不忍多看
只是故作内行地问道：
“做活检还是送冰冻？”
“活检——
既然已经切下来
那就彻底查一下
我这就填送检单”
杨大夫回答说
然后伏案奋笔疾书
“几天才能出结果？”
“五天”
四
生命中最漫长的五天开始了
这是等待判决的日子
5天等于120小时
等于7200分钟
等于432000秒
每一秒都会冒出来
一种想法
一个念头
于是乎
成千上万的念想
攻占了我的脑袋
使之成为一颗随时要爆的地雷
念想虽然繁浩
无外乎也就两种
良性与恶性
良性为瘤
恶性为癌
良性通生
恶性通死
好结果用不着多想
好好活着谁不会呀
根据以往经验
好事想多了
偏偏就不来
所以
更多的时候
我只能把结果
朝坏里去想
想到癌
想到死
这是等待判决的日子
生命中最漫长的五天开始了
五
家族病史与遗传基因
叫我发虚了
整整廿年的危险烟龄
叫我发虚了
居住城市糟糕的空气状况
叫我发虚了
贪多求全挑战极限的玩命写作
叫我发虚了
古今中外天才习惯性夭折的宿命
叫我发虚了
谁敢于拍打着自个儿的身体——
那尚未被我们认清的事物说：
“我有十分的把握——
它不会毒癌横生”？
这完全是一场赌博
一杆黑森森的枪管
硬邦邦地顶住了
你柔软而敏感的腰眼
命令你必须揭牌
纸牌两面
生或者死
这是一场你实在输不起的生命的豪赌
六
此前未曾发现
现在昭然若揭——
我怎么那么怕死呀
除了怕还是怕
“胆小鬼！怕死鬼！”
我在心里骂自己
但是骂也白骂
一点作用都不起
还是怕还是怕
这回可不是开玩笑
我真的好怕怕哟
现在我总算理解了艾伦·金斯堡
我那因患肝癌在71岁上离去的大师
在被医生宣判死刑后的
最后一周里
每日哭泣
暗自垂泪
也是因为怕呀
我还想起
被乖戾的自己和荒唐的年代联手
折腾成鬼直至80岁去世时
才还原成人的丁玲老太说：
“原来死是这么痛苦的呀！”
也是因为怕呀
这还都是历尽沧桑
饱受磨难
照理说应当活够了
活腻味了的
七老八十的主儿
竟然都怕成这样
何况是刚逾不惑
正当壮年
正活得来劲的我
我怎么这么怕死呀
人怎么这么怕死呀
让我试着为你描述出那种要命的怕吧——
甚至感觉不到我有多爱这人生
我只怕美好的世界会突然消失
七
我是没出息的小男人一个
当前方的死亡
那隐约闪烁的寒光
晃着我的眼
对于美好如斯的世界
我最为不舍的
还是自己的妻儿
绝无更多
甚至父亲
我只在一瞬间里
想起过他老人家
十年前品尝了丧偶之痛
是否又要经历这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呢
叫我这当儿子的怪不落忍的
可是，谁叫他不好生爱我呢
不懂得用爱的方式来表达爱
是上几代中国人的悲剧
在此一瞬间里
我竟有种报复的快感
在一个阳光刺眼的上午
我在二环路上横穿马路时
忽然理解了某种
堪称伟大的男人
他不是具体的谁
也不是一个人——
买一份人寿保险
便奋勇地投身于
滚滚向前的车轮之下
我还不敢这么干
但是已经理解了
并且有着如此的冲动
当心中揣着妻儿……
八
但是——这还不是最痛苦的
当我一想到自己大业未成身欲先死
便痛不欲死
便痛得想活
难道这就是天妒英才这回事吗
长久以来
人妒我才
奈何不得
天妒我才
奈何奈何
天生我才
有权妒之
想收我命
那就收吧
老天爷
我不会怪你不公
不怨天来不怨地
但是一想到
我之死讯传开之日
便是多少人儿奔走相告
弹冠相庆举杯痛饮之时
其中有我的敌人
但也不尽是我的敌人
还会有我的朋友
甚至于我的兄弟
暗中一阵窃喜
我就咽不下这口气啊
也就是到了这会儿
我才真正消化了鲁迅遗言：
“一个都不宽恕”
九
那么，我就只有
此前写下的这些
用以交付落花流水
残酷无情的时间
那么，我还行吗
顶得住吗
百年以后我是谁
千年以后还在吗
那是一个上午
我在给学生上课的课间
在教学楼阴暗的楼道里
迎面遭遇到这个问题
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永恒命题
其结果比我想象的要好——
我的嘴角
挂上了一丝颇为得意的狞笑
我的心啊
忽然不怕了
变成一颗视死如归的勇敢的心
十
在等待判决的日子里
我仍在写作
不得不写
因为发现
只有在写作中安身
我的心才会得到片刻的安宁
难熬的时间
才肯以其本来的速度
流逝
但是
我却只写了小说
是诗的灵感
被潜在的死亡
吓退了吗？
是诗的写作
只能在安逸舒适
明月清风
从容淡定中进行吗？
诗之于我
也是锦上添的花吗？
NO！NO！NO！
事实上灵感汹涌澎湃
不断朝我袭来
但我却是这样一个
深谙此道洞悉真相的
行家里手
江湖高手
我深知诗之魔力
我怕诗的预言谶语性
会将生命本来的气场搅乱
从而替代了命运之神
来左右最后的结果
说得简单一点——
我不想把自个儿写死
在等待判决的日子里
我仍在写作
并因此而找到了自己
安度余生的最佳方式
短长均是如此
十一
在某些时刻
我蔑视死亡
大无畏
摇身一变
成一纯种的爷们儿
那是虚无主义
裸奔而来
蹿入我的大脑
并且占据了上风
去你妈的
爱死死吧
死了干净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时候
我发现死亡
真没什么可怕
不就是眼一闭腿一蹬的事嘛
不就是最黑的黑最无的无嘛
我发现——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死
比等死更可怕的
是等待生死判决
还有生还的一丝希望
可怕的是对希望
还抱有希望
是你他妈的想活
虚无
是最有力量的
足以对抗死亡
但谁又能做一个彻头彻尾
每时每刻的虚无主义者呢
十二
这几天里
我和妻子
有个默契
都自觉地
回避着
谈起此事
但却时常
想在一起——
她想：即使
最坏的结果
摆在面前
也不要气馁
因为他是一个
能够创造奇迹的家伙
那时的我已经打算
要做一名抗癌英雄
我给自己定下的最低目标是
活到儿子成人的18岁
活到自己退休的60岁
成了我的长远目标
她想：儿子
这个猪宝宝
阳光灿烂
福气满满
哪里像个将要丧父的孩子呀
那时的我
正从儿子卦书版经典的面相中
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最大依据
十三
下个月里
我将飞赴郁金香盛开的
美丽国度荷兰
应邀出席久负盛名的
鹿特丹诗歌节
但是现在
此等好事
所有好事
都已蒙上浓重的阴影——
一天晚上
我坐在电脑前上网
逐个点阅本届与会者的英文简介
当看到年事最高白发苍苍的
一位法国老诗人时
我像是自言自语地
对躺在床上的妻说：
“这个老家伙84岁了
一准儿是个大师
这么老还健在
不是大师也是了
熬都熬成了……”
那时啊我的心
痉挛般痛了起来
我在心里问自己：
“难道我真的没有晚年了吗？
想熬成个鸟大师也不可能了吗？”
十四
又见老同学
当年将我领进诗途的
姜雁飞忽然驾到
这天恰逢他的生日
又遇一件好事
正在办理调动
就要调到炙手可热的
地铁公司去工作了
多年来的不顺
终于换来这大好的归宿
没啥说的
立刻请饭
与之畅饮
席间
我简直像个啰里八嗦的老太婆
反复叮咛嘱咐他
最后关头
万万不可大意
直到最后搞定
我还给他出了一个
朝办事人砸钱的主意
说的都是些打死我
也不会去办的办法
我真的替他担心
怕出什么岔子
我太希望他办成了
太希望他过得好……
人之将死，其行也善？
正是过生日的姜雁飞
提醒我
我的生日也快到了
掐指一算
是在判决日后第三天
哦！生日，生日……
我已经不敢想象
我的41岁生日
会在何种情景
和怎样的心情中
度过
谁与我共度
十五
我想找座庙去烧烧香
并且提醒自己
一定要照此办理
千万不要偷懒
但是日子过得太忙乱
未能找到合适的时间
我安慰自己说
好在春节烧过了
在东边的八仙庵
清明节前
还去首阳山的祖坟前
烧过纸
尽管如此
我仍放心不下
每天早起
都不忘记
来到母亲的遗像前
燃起一炷香
面对亲爱的妈妈
我啥都不说
啥也不求
想她不会见死不救
事实上
她已经救过我一次了
在五年前春天的那道坎
十六
我本男人
确是男人
死神面前
也吓不瘪我的欲望
阳具照常勃起
甚至变本加厉
几欲实施性事
遭妻厉声斥责——
“别忘了你后脑勺的伤口
龇牙咧嘴的还没拆线呐
大夫说：一点汗都不能流……”
很奇怪
白天焦虑如热锅上蚂蚁的我
到了晚间却睡得香甜
无梦——最黑的睡眠
像死了一般
十七
这些日子
我每每扪心自问——
我这半辈子
是不是作过什么孽呀？
难道说报应就在眼前？
每一次发问都没有答案
这是无法回答的问题
这是一个庸俗到
用结果来回答的问题
这是一个无趣到
用正反两面的结果
还无法回答的问题
譬如你刚说完“好人一生平安”
接着又在感叹“坏人活得长久”
我究竟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应该死去还是应该活着？
这是一个问题
悬而未决
作过的孽
那就报应吧
欠下的债
你必须偿还
出来混都知道还
活一遭还不懂得吗
如果余生太短来不及还
我就下辈子再还
我不想欠任何人
十八
我仍在自检
最近几年
临近不惑
欲望有所收敛
虚荣有增无减
但我有心做好
难道说：
已经没有机会？
这是最痛苦的
我想在判决日到来前
将所有的准备都做好
将自己提升到一个至高的境界
但目的不是境界
我是这么想的：
只有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老天爷才会放我一马
有一点可以肯定
哪怕余下的生命
只有一天好过
我也不会选择自杀
因为自信
即使到了临终前最后的一分钟
我用最后一口只出不进的气
也会口吐莲花
吐出惊世骇俗的绝句
我得把自个儿留着
一直留到那个时刻
十九
三天三夜过去
我已历尽沧桑
骤然老去
妻急我所急
去找直通病理科的关系
想叫判决日提前到来
争取就在今天宣判
今天，我有一天的课
早晨
在教学楼内等待上课时
我在消火栓的玻璃中
瞥见自己的脸
一张老脸
但印堂发亮
不是一般的亮
像有一道光
我心中不免涌起一丝窃喜：
“老子像是一个要死的人吗？”
中午
我走在去食堂吃饭的路上
健步如飞
通体舒畅
望着艳阳高照下的绿草坪
我心中不免涌起一丝窃喜：
“老子像是一个要死的人吗？”
你从未感受到的疾病
真的会带来可怕的后果吗
我的疑惑说明我正在恢复
对于身体的敏感
我开始对自己的身体
有所觉察
有所判断
午饭后
在教研室的沙发上小睡前
我还是没有忍住
拨打了妻的手机
妻的声音中透着明显的焦急
“我刚才问过了
结果还没有出来……”
我想：估计今天不会有结果了
它非得让你受够了折磨才行
二十二
一辆600路双层巴士
从南向北开来
穿越整座西安城
上完一天的课
已经筋疲力尽的我
坐在二层靠窗的座位上
正低头读诗
读的是一本刚收到的民间诗刊
上有诗人唐欣的大作
在这本伪诗劣作假人儿林立的刊物中
只有我的朋友值得一读
（这是一个愈发明显的现象）
我低头读诗
心随老唐的《回忆与小品》
走过千山万水穿越岁月沧桑
再度获得片刻的安宁
忘记了越逼越近的生死判决
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
车子被堵在出北门的车流中
动弹不得
正在这时——电话打来了！
一看是妻的来电
我便已喘不上气来
先是绵软无力地“喂”了一声
后才战战兢兢地问道：
“是不是——结果出来了？”
电话里出现了三秒钟
漫长的寂静
是妻沉默着
然后终于开腔——
她的声音低沉：“你先做好思想准备……”
我似乎已经听明白了
（这还不明白吗）
大脑一片空白
“情况不妙，是——恶性的——淋巴癌！”
我听得一清二楚
（一个字都不需要重复）
大脑一片空白
“不过，大夫说了
幸亏发现得早
属于早期——比早期还早
属于早早期、超早期……”
“什么叫超早期？”
大脑一片空白
我只是本能地反问道
“超早期……就是
还有救嘛就是
暂时还死不了嘛”
我感觉妻的声音
越来越不够严肃
更缺一点应有的凝重和沉痛
甚至有点轻松愉快嬉皮笑脸
大脑一片空白
我还是本能地说着话：
“我感觉你……不对劲”
“不对劲？
当然不对劲了
你的感觉太好了
我是不对劲
乐得不对劲
算了！怕死鬼
看你怪可怜的
就不骗你玩了
结果刚刚出来
当然是良性的啦
连杨大夫判断的
淋巴结都不是
只是一个脂肪瘤……”
我不记得
这一番要命的通话
是如何结束的
只记得结束之后
车子开始摇晃
又在行进之中
我低下头来
继续读诗
将老唐的佳作读完
并在心中一声赞叹：
“写得真好！”
然后猛然将头抬起
望向车窗之外——
整整三天中我眼里的世界
几乎再没有风景的存在
2007年5月14日下午5时许
我在重生的时刻所看到的第一道风景
是一家“北京布鞋”的店面
“要不要下车去买一双来穿？”
没有预想中一丝一毫的狂喜
我心如止水地问自己
（200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