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散文】沿一条大河上下行走
沿一条大河上下行走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海子)
自然山水对人的影响,总是不知不觉而意义非凡的。当我意识到这点后,才发现,那条叫做“涪江”的河流,那滔滔不息的水声,早在我的生命和灵魂里,流淌了许多年辰。那样的汹涌澎湃,那样的无休无止,那样的默无声息,就像我手臂皮肤下,那些隐约可见的脉管。又仿佛,就是我精心侍弄的生命。许多年来,我熟知了它的脾性,甚至能听见它的呼吸和喘息:幽微。绵长。邈远。我一次次枕着它酣然入梦,又一次次,被它从梦中轻轻唤醒——似乎可以说,它已成了我生命和灵魂的一部分,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最初,是它的一茎支流。川中丘陵深处,老家门前,那一脉清浅的小溪。它实在太细小、太普通了,甚至没有名字。但在我和乡人心目里,它的意义和地位,却并不逊色于尼罗河或亚马孙。它的美,是素朴而无可比拟的。它潺潺缓缓地走过村外,沉静而温柔地滋濡着土地、村庄、农事和我最初的梦想。它像慈爱的母亲一样,收藏着我童年和少年生活中的大量细节和片断:愉悦的嬉戏。欢乐的时光。散漫的想象。激动的泪水。隐忍的痛苦。苦涩、温凉的微笑……许多年后,满怀感激和忆念,我专为它写了一篇散文,登在《四川文学》1997年第2期上。
16岁时,沿着那脉小溪的流向,我第一次到了县城,在那儿读书。父亲告诉我,城东边那日夜湍流的大河,就是涪江。“涪”字于我,有些生僻。查字典,只一个注释,说是“水名,在四川”;给人感觉,仿佛这“涪”字,是专为那条河而造的。同时,我也知道,它发源于我并不熟悉的另一个地方,遥远的岷山主峰:雪宝顶。经过迢迢近千里的跋涉,才流经我所在的县城,并流进我的生命──我在它的波浪、涛声和氤氲水雾里,生活了整整三年。现在想来,那河水,那波涛,那水气,或许早已像父精母血一样,涌流在我的脉管里了吧。
那时,河还很清澈,朗阔。春江水暖时,河滩上常有紫燕翔集,白鹭起落。夏秋两季,天气晴好的日子,正午或黄昏,多见中流击水或河边嬉戏的人。情动之间,我也曾经多次违反校规,邀约了要好的朋友,去那里游泳。水实在缥碧,走在齐胸深的区域,仍能看到自己的脚丫,和脚下的沙、石。一些叫不出名儿的游鱼,在趾缝里、双腿间、腰膝上,调皮地碰来撞去,惹出微微酥痒,和阵阵笑声。那时候的河边,便恍若节日的公园,满盈着热烈欢快的气氛。
我水性好些,横渡或泅游,都略胜朋友们一筹,因此还被赠了一个绰号。许多年后,老朋友见面,仍有人叫我“鳄鱼”。每次这样一叫,就让我仿佛回到了从前——记得那时,每当闹腾累了,便会微眯着眼,散漫随意地躺在沙石上,行“日光浴”。那滔滔奔泻、仿佛永无止息的河水,总让我禁不住满怀猜想:有时顺流而下,有时逆流而上。顺流而下,我知道,它将汇进遥远的嘉陵江,最后,注入我们民族的母亲河──长江。而当思维逆流而上时,却总是一片茫然,仿佛置身时间的杂草丛莽中。实在想象不出,这样的一条长河,它的源头,会是怎样的情形。只好望着那偶尔掠过的一页页船帆,和满河漂荡的原木(据说,那是上游的伐木工人砍倒后放下的),暗自发呆。
河水流着,不舍昼夜。或急或缓地,流过我空空的眼睛,和同样空空的体内。
没想到,由于命运的驱策,多年之后,我竟溯河而上,来到那个叫“平武”的小城工作了。小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那水,就是滔滔的涪江。小城所在,正是它急湍、莽猛的上游一段。水面不宽,河床却不窄。水势也格外紧骤,急促。若遇山洪陡涨,那拍岸的水声和气势,更是格外壮观,惊人。黄昏或周末,也常到河堤边或沙滩上,走走、看看,坐坐、转转。这差不多成了我例行的功课。先是一个人,然后,有了妻子(而她,正是上游那伐木厂里一个工人的女儿)。再然后,又有了儿子。
始终陪在身边的,是那条大河。当然,也还有三两个垂钓的人,叼着纸烟,望着不可究诘的深处。他们的神情,专注而茫然。他们手中的鱼竿,很难抬起一次。拍岸的涛无声无息,像默片中的镜头。成团的水花和偶尔的杂草,从身边一掠而过,昼夜不停地赶路。它在流动,我是说河流──并将流经这世上可能的一切。就像流经我的生命。有时我想,这些年来,它一定目睹了我的每一丝欢喜愉悦,和沉郁苦闷;就像慈蔼的母亲,目睹了儿子的成长一样。我也在文章中,不断地提到它,描述它,就像儿子在谈天时,不断地提到母亲一样。
心底里,也越发渴望着能够逆流而上,去看一看它的源头。
机会终于来了。那年夏天,得便去黄龙寺、九寨沟一游。行程正好是逆涪江上行,正好能感受它的每一点变动和流淌。便乘兴上了路。
路越走越险,河也越来越窄。那深深浅浅的水,却一直夹落在两岸高耸的山间,像一道温柔的绸带,缠绕着那一座座峰岭。而那每一座峰岭,又都有清流溪泉,不断地飞身下来,汇入江中——给人感觉,仿佛每一座峰岭,都是那条河的老家,都有着它的血缘姻亲。夺博河。新乾河。旧堡河。土城河。黄羊河。虎牙河……一路上,我不断地默念着、感觉着这些湿润的名字,仿佛正感觉着那庞大的母系家族。
经过漫长的跋涉,和艰辛的攀登,终于置身雪宝顶脚下时,心情自然激动不已。四周,却只是一派阒然的静寂。那巨大的雪峰,仿佛终年不化的冰川,在阳光下银辉闪耀,那样地沉静,完美,纯粹,浑如创世之初。一线线涓涓的清流,从雪山下,岩石间,草棵下,树丛里,艰难地渗漉而出,一点点地融汇在一起,聚敛在一起,就像母亲当年,孕育着我们最初的生命。在那缄默的温柔和安慰中,在那沉静而绝美的蕴蓄中,那条河,终于壮大了脉管,挺直了身子,哗哗地歌唱着,奔涌流泻了——那生命的活水呵,仿佛每一滴,都在颤动、翻卷,都在旋转、涌流,都在击荡着、润泽着大地上的活物。从一茎茎草,到一棵棵树。从一枚枚土豆,一粒粒小麦,到一杆杆正扬花吐穗的包谷,一座座或贫穷或富庶的村庄。
傻愣愣地呆站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掬一捧清泉浇上脸,那冷冽的感受,久久地激凌着记忆。大河,就这样开始了它的奔流。从我脚下出发,经过山野,经过丘陵,向着更为遥远的远方。像花丛掩映中的一支古老歌谣,它静静默默地唱遍了大地。静静默默地,它滋育着更为广阔的大地和村庄,更为众多的生命和灵魂──回想起来时一路的见闻,那汤汤蜿蜒的河流,不正像一根茁壮的瓜蔓吗?那些被庄稼、树林呵围着的村寨、院落,不就是那蔓上蒂结的瓜儿吗?那庞大的涪江水系,不正像一棵倒卧着的大树吗?而那些老人孩子,姑娘小伙,不就是飞翔在林间、栖息在树上的鸟儿吗?
返程的路上,望着它一点点地变得丰腴,急湍,不禁满怀感触。那微微腥浓的水汽,让我再一次想到了母亲,想到了自己的生命。这些年来,我走过的地方,也算不少了。而始终伴在身边,和我一道奔走的,除了母亲,就是这条河了。在我近十年的写作中,母亲和河水的气息,也像家园一样,一直罩覆着我,荫庇着我──人说,有流水的地方,才会有家园,有生命的存在。那么,倘没有这母亲般的河流,也就不会有那丰饶的麦地,旷阔的田野,也就不会有那朴实的劳作,和甜美的爱情了吧。
感想也便由此产生了:母亲是我们生命的河流,河流则是我们生命的母亲。而逆流而上,就像一个孩子,沿着白发和皱纹,从生命的深处,去追溯他母亲的历史——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