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高考,曾经的记忆和疼痛
高考,曾经的记忆和疼痛
当代中国的莘莘学子,怕是没人会不知道“高考”二字对他们的意味。就好比科举时代的读书人,没有谁会不知道“春闱”、“秋闱”的含义一样。自1977年恢复高考以来,那不是法定却胜似法定的三天考试,便庶几成了许多人改变现状、改写命运的关键契机。
而这“契机”的重要、宝贵,对渴望藉此跃过“龙门”,甩掉“农皮”的农村学生来说,似乎更为直接,明显。成功者,自然要“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踏遍亲戚家”地奔走相告,相庆;失败者,也就不免会向隅而泣,以泪洗面。那些名落孙山便偃旗息鼓、落荒而去的,自然不在少数;而痛定思痛,扼腕盟誓,要卷土重来的,也更是大有人在。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七月。七月,也就因此具有了异乎寻常的意味。至少,对于那些考生和他们的父母来说,是这样。
作为“过来人”,我对七月的记忆,也便由此开始。只是,其渊源似乎更早些。读小学时,父亲便常以“成龙上天,成蛇钻草”之类俗语,谆谆教我。虽年幼不敏,一时未能全然悟出其中玄理,却立刻联想到当时耳熟能详的“流行语”:“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而一个农村孩子,要改变由“出身”而来的既定命运,可供选择的“道路”,就只有当兵和读书。对我而言,“当兵”这选项,又几乎没有意义。因为,到现在为止,我的身高仍在1.60米的标尺下徘徊不前。显然永远也不会再“前”了。
读书,便差不多成了我“别无选择”的唯一选择。
读书自然离不开考试。而高考,无疑是所有考试中,最为重要的大考。用我们当时的话说,叫“决战”。古人常用“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来说明“科考”对他们的巨大影响,我以为,便是用来比拟高考,在当时,也再恰切不过。
“十年寒窗”之后,便是高三。班主任老师已不再重弹“认真努力”、“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之类老调;一开口便是:“这是,决定你们,穿皮鞋、还是穿草鞋,吃干饭、还是喝稀饭的命运,的时候。”抑扬有致,顿挫分明,掷地有声。
一言既出,教室里,便陡地多了种严峻、肃穆的焦灼感和紧张感:教室前的横幅“团结互助共进”,早换成了“十年辛苦,在此一举”;而黑板右上角,也特辟一小块专用地,“每日一星”地,用彩色粉笔醒目地“倒计时”:“离高考,还有……98天!……74天!……53天!……”
在这里,我不得不再一次用到那个极其俗套的比喻:决战。而且是“大决战”,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的“大决战”。因为自那以后,我每次回想起那个七月,总忍不住要联想到不少影视作品中,都渲染、展现过的决战情形。令人欣慰的是,在为之熬更受夜,流汗掉肉后,我侥幸成了胜利者,如愿以偿地改变了既定的命运。为此,我对那次考试,永存怀念和感激之情。
对我来说,这无疑是至关重要的。但对七月而言,也许很微不足道。因为,相对于那考场,我只不过是一名匆匆的“过客”,并不能完全代表那样盛大庄重的场面。而且,事隔多年,当我提笔写作这篇结缘于十年前那个七月的短文时,想得最多的,却并非那次考试本身。有许多事情,其实早在七月以前,就已经发生;而它们对我的意义和影响,也远较高考严峻、深刻。
先是“扁(Biǎ)蛋”的辍学。
他是我当时要好的朋友之一,却在四月的某个夜晚不辞而别。当我翌晨在铃声中醒来,睁开因熬夜而满布血丝的眼睛,就再也没能看到他的身影。我清楚地记得,黑板右上角的“倒计时”是:“离高考还有87天!”
当时,我和另外几个朋友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成绩不错。后来,我常不无遗憾地想,要是他再坚持下去,是完全可能也成为“时代骄子”的。可惜,他过早地放弃了。现在,他在新疆阿克苏市一家厂里作工人。在给我的信件中,他曾说过,当时是“逃避”,因为“心底里,涌满了对高考的惊恐和惶惧”。
接下来是五月。五月有一场考试叫“预选”,其地位仅次于高考。按当时的说法,考试合格者,才具备参加高考的资格。老实说,到现在我仍痛恨那场考试。因为,它使我永远地失去了另一位朋友:其新。而他,正是因为那次考试,失去了“参加高考的资格”。
预选成绩是五月七日公布的。其新从家里带了酒菜,原是要和我们共庆胜利的。不意他自己先成了失败者。“那就算为你们祝福、壮行吧。”他勉强地笑着说。我明白那笑里掩藏着的痛苦和悲伤,却无言以对。这是我平生最大的遗憾。
“一定要考出个样子来!”他举起酒杯,盯着我们说。
这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话,他就乘车回去了。回去后,他就喝农药自杀了。时间,是当年五月九日。
“一定要考出个样子来!”
几天后,在他矮趴趴的新坟前,望着那不停翻飞的纸钱和袅袅清烟,我心里回荡着这句话。我知道,其新对那次考试的理解,也许远较我深刻,只是再没有机会罢了。或者说,机会还是有的,只是他不愿再等待下去了。
在接下来不到两个月的复习中,在七月那三天著名的考试中,我心里,其实一直都回荡着这句话。我记得,进入考场的那一刹那,自己心中,很有些荆轲易水别燕丹的慷慨悲壮意味──但随即我就想到,真正的“壮士”,一去之后,便永远没有“复返”的机会了。
写作此文,正是本年度高考的前一天。虽然那与我已无切肤关系,却到底还是满怀悬挂和惦记。因为,我曾执教过的学生,就要奔赴那“决战”的前线了。
此刻,望着窗外阴霾密布、黑云逼压的低沉的天空(不知道为什么,每年高考天气都是这样阴沉。七月,原本该是多么朗晴的啊),我重又想起远在北国的“扁蛋”,和长眠地下的其新,想起此前读到过的老舍先生的一篇文章:《考而不死是为神》。
我想要说的是:生而为人,我们便不免要落入一场场考试中,这是无可逃避,似乎也无须逃避的;而只要不被考“死”,我们也终究会有涅槃新生、“成仙成佛”的机会。
只可惜,当年没能悟透这一点,没能告诉“扁蛋”和其新。
如此,我的关于七月的记忆,便只有固执地停驻绕缠在那常年冰封雪飘的北疆,和那早已荒草萋萋的坟前了。
1997.7.6.时值恢复高考二十周年
有刀哥,但不只有刀哥
看教育,但不只看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