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柏专栏 || 散文 路嘴旧时光
路嘴旧时光
郭春柏
一
路嘴是地名。那是曾经被我称之为“第三故乡”的一个很边远、很闭塞的地方。
二十年前,我被一纸调令发配到这个离我家七八十里路的僻远山村。那时,路嘴尚不通公路,回一趟家步行七八十里。没有通电,没有乡场,买煤油、盐巴之类生活必需品,要么“亲自”走一个来回六十余里的山路,到王家寨镇上去买,要么请赶场的老乡帮忙代购。
好在,村里好多人家的子女就在我教的那个班级读书,请家长们帮忙买点煤油盐巴,他们倒也乐意帮忙。
刚到路嘴时,一些家长看我没有蔬菜吃,也会打发他们的孩子给我送些洋芋、南瓜之类的东西来。山里人家,洋芋和南瓜都是自产之物,往往烂贱得颇不值钱。你若将学生带来的洋芋南瓜折算成钱交给学生,家长往往要来数落一通的。因此,学生送来的洋芋、青菜之类东西,即便“笑纳”,也不能算作“受贿”的。
当然,有些时候,同事何文青和李江也会从家里给我带些白菜或萝卜来,同样也是不需要给他们钱的。
越是边远的地方,人们往往把利益看得更淡一些,人情味也便更浓一些。
据说,在我之前,有住校老师当着学生嗟叹“老师吃猫儿油了”之后,就有学生给老师送来一碗猪油。当然了,像我这样顾面子的人,不至于在学生面前哭穷的。
路嘴产的稻米质量优良,煮出饭来,味道极好,米的价格也相对便宜。因此,也就用不着从家里自带或到镇上购买口粮了。
二
一位跟我同姓的本家同事和我一同住校。学校是长长的一溜平房,我刚去时只有一层,两端是宿舍,中间是教室。我和那位本家同事分别住在学校两端。夜幕降临之后,两盏煤油灯分别在学校两端昏昏地亮着,有时夜间无聊,他会到我的宿舍坐坐,我也会去他那里坐坐,说些不咸不淡不荤不素的话,之后各自休息。
教室的窗户均未安装玻璃,门也没有上锁。夜间山风呼啸,刮得门窗乱响,“吱呀”一声怪叫之后,“砰”地一声,重重的闷响在山谷里回荡……
有同事说,以前有住校的老师夜间起来解手,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惨白的月光里快速走过,转瞬消失。此后,家住附近的老师再也不敢住校了。只有像我们这样离家几十里的外地老师,不得不住校。
有时夜深人静之际,屋外还传来一些似乎是狐狸还是别的怪鸟的叫声。按照当地人的说法,这种叫声也便是“鬼叫”了。循着叫声传来的方向看去,还能看到泛着绿光的忽明忽暗的“鬼火”……
四周是黑压压的大山,到了晚上,陷落于大山深处的路嘴,尤为显得阴森,显得逼仄,显得压抑,压抑得让人胸闷,压抑得让人生出想大哭一场的感觉来!
那时的我,正是充满阳刚之气的年龄,不怕鬼神,不怕贪官污吏,胸怀一腔“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英雄豪气,区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算什么洋芋皮皮①?因此,面对半夜三更那些吱呀怪响抑或鬼哭狼嚎,也并不把它放在心里。若是胆小怕鬼,自己把自己吓死也有可能。
夜很漫长,生活很枯燥。自己也就要找些事情做做,以便打发时光。
从家里带了把二胡,抄了些《病中吟》《良宵》《赛马》《江河水》之类的曲子,没事的时候,就把这些曲子翻出来练习。许是读书的时候受“悲哀是音乐的灵魂”这一“理论”影响较深的缘故,我对《江河水》则是十分喜欢。你想,一粒粒的月光在那幽暗的江河水上跳动着,一个女人在河边哭着他那远离家乡的丈夫,她的哭声在琴弦上如泣如诉……这意境多么凄美啊!
路嘴,两边是直顶着天的高山,中间一道狭长的峡谷。路嘴是一个比较宽泛的“概念”,“上路嘴”“下路嘴”“以物坝”等都属于“路嘴”这个“概念”所包含的范畴。学校所在的那个村名叫“石旮旯”,也叫“下路嘴”。十来户人家,过去虽有“乡政府”“卫生院”“供销社”之类的机构,但是,自从“撤区并乡”之后,上述机构都不存在了,孤零零的石旮旯村,也便更显孤寂,深陷于大山峡谷之中,几盏忽明忽暗的煤油灯在夜幕下忽闪,三两声狗叫在山谷中回荡……
山村对面,便是那所孤零零的学校,和孤零零的我,以及那首孤零零的《江河水》……
我常常把路嘴那条小河想象成那条如泣如诉的“江河水”,水边,有一个离家的旅人,用一把胡琴,向四周那些黑漆漆的山崖讲述他的离愁……
一粒粒月光,在路嘴那条小河里跳跃着,跳跃着……
三
路嘴确实是比较“适合”写作的。夜深人静时,拨亮煤油灯,一晚上写个两三千字,成稿之后,周末回家时,顺路带到邮局寄出……
那时,正怀揣一腔梦想。加之,由于经济窘困,也想靠写作捞点稿费改善一下生活条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报刊社运作比较规范,编辑们也比较用心负责,用了稿子不但寄送样报样刊,还寄给一笔稿酬。数量虽然不多,但和那时的物价相比,也算物有所值。那时,一家人吃的米,几乎是我的稿费所购买。前人“诗文换酒”,我则“诗文换米也堪豪”!
由于之前和较多报纸杂志联系频繁,人虽然调离了老家,但是,留给报刊社的地址仍是老家的地址。因此,每逢周末,必须赶回老家收取样报样刊和稿费。儿子出生那天,为了赶回老家领取几十元稿费(那时的几十元钱并非小数目),儿子出生时,我竟然没在妻子身边。
人在陷入逆境的时候,必须有个精神支柱来支撑起精神世界,否则整个人便将彻底颓废。
文学写作,也便是我那个时候的精神支柱了,有如宗教信仰般的虔诚与执著。
在那个不知电脑为何物的年代,文学写作便是赤裸裸的“爬格子”。为了一稿多投“提高产量”,还在方格稿笺之间夹上复写纸,一篇稿子写好后,可将“复制产品”同时投递多家报刊社。这样一来,“高产”固然是“高产”了,但是,复写纸夹得多了,握笔则需用力,还得横平竖直一笔一划认真书写。写完一篇稿件,手腕往往很是酸痛,中指上长期被钢笔压迫的第一个关节处,结起了厚厚的老茧……
写完一篇稿件,推开窗户,呼吸一口大山里裹挟着泥土和青草味的新鲜空气,只见一轮圆圆的月亮挂在黑黢黢的山崖旁边。那番景致,多年以后仍然不时出现在我的梦里……
当然了,路嘴也有不适合写作的地方。长期在煤油灯下写东西,眼睛被油灯熏得布满血丝,以至于多年以后,白眼球上仍有一道深深的“血痕”。尽管有人曾指点用隔夜茶可以“清洗”掉,但屡试之后仍不见效。而最直接受害的,当然是包括鼻孔在内的上呼吸道以及肺了。在煤油灯下坐上一两个小时,鼻孔里早就结了一层黑黑的烟炱。未燃烧尽的煤油烟是否进入支气管和肺,也就不得而知了。
四
当然了,路嘴也曾给我留下一些快乐时光。
那时的环境受污染程度还不是太严重,路嘴小河清澈见底,河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甚至,河中游鱼也数得清有几条。
石旮旯村以下,路嘴小河水量逐渐增大。往下七八里远的地方,有一出水洞,洞里流出的水清冽甘甜,随水流出的,还有一种味道绝美的细鳞鱼。
校长家住在一个名叫“以物坝”的地方,离出水洞不远。
校长没有官架子,经常约我们去他家。两个住校的光棍汉,只要校长约了,肯定要去。去了校长家,校长往往要约人来陪我们喝酒。
有时候,还没到校长家,就被住在校长家河对岸的王育贵拦下了。王育贵是个农民,和校长是“连襟”关系,经常和我们在一起划拳喝酒。
王育贵除了种地,偶尔上山采些香菇、天麻之类的山货,有时下河捞上几条小鱼。采到香菇、天麻和捞到小鱼之后,王育贵往往要拿到学校里,我们提供烧酒,叫来一帮处得好的弟兄,一场烧酒喝得天昏地暗。
在校长家喝酒,自然少不了王育贵。那时没有手机,甚至连座机电话也没有。我们到了,校长站在门口,扯着破嗓子吼道:“王育贵,快来喝酒!”
在半山腰的苞谷苗地里薅草的王育贵说一声“来了”,半个小时之后保证赶到。
王育贵一旦知道我们去校长家,肯定半道上就把我们拦截去他家里。然后,煮肉、买酒,喝个一醉方休……
山里人家就是这样厚道、质朴。
那时,校长及我等都是领“国家俸禄”的“吃皇粮”者,而王育贵则是一介农夫,没有工资收入;路嘴条件较差,大多人家几无经济来源。王育贵偶尔采了些香菇、天麻,捞了几条小鱼,也拿到学校跟我们一起喝酒了。有时,他在什么地方弄到一块牛肉或狗肉,也拿到学校和大家一同分享。很多时候,我们都为他们一家的生存压力捏一把汗。
那年我在老家结婚,王育贵走了几十里山路,专门赶到我家吃酒,送了我二十元钱的大礼,此事让我多年之后心里仍然不安!
五
路嘴小河流到以物坝之后,显得十分平缓,把她说成一条温婉动人的女儿河,那是一点也不为过的。
在这里,夹在两岸的大山虽然那么高峻,但毕竟没有石旮旯那般笔陡。
校长家的对面,居然还有一座水磨坊,吱吱呀呀的老水车,悠悠转动着岁月年轮,缓缓悠悠的时光岁月,在大山之间静静流淌……
守水磨坊的少女,是校长邻家的女孩,黑黑的长辫子,圆圆的小脸,圆圆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那小女子,见了我等“生人”,脸上一下子就泛起很好看的红晕,粗粗的黒辫子在手里不停地绞着,绞着……
这时,你会不由想起沈从文在《边城》里所写到的那个翠翠来。真的!
乡村的女孩子就是能干,一个人守着水磨坊,把面磨好了,一个人将面粉背着,趟过宽宽的河面。哪像我们,去校长家喝个酒,有时是年纪比我们长十来岁的校长背我们过河,有时是校长的儿子来背我们。
路嘴小河虽然流得缓慢,但是,当一个并不经常徒步过河的人趟着淹没到大腿深处的河水过河时,不仅头会晕眩,而且感觉身子会漂起来,一不小心栽倒在水里,轻则呛几口水,重则小命呜呼。
但是,校长和他的邻家女孩,每天来来往往涉水过河,却感觉像没那回事似的。
校长虽然年长,背人过河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毕竟,村子里有那么多小孩每天和校长一块去学校,又一起从学校赶回家,来来去去,校长成了他们到达彼岸的一座“桥梁”!
过河时,为了避免鞋被弄湿,往往将鞋脱下来。我们之所以让校长或他儿子背过河,一是闲脱鞋麻烦,二是多年没打赤脚,脚底的皮肤比较细嫩,踩在河床的鹅卵石上,往往会被硌得生疼。更何况,河底有时还有碎玻璃之类的尖锐之物。
校长是民办教师转正的,转正之后也还偶尔干些农活,因而也就经常打赤脚。脚底皮肤厚实,踩在尖利的石头上也无大痒。只是,有一次在背学生过河时,一脚踩在一片碎玻璃上,脚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将河水染得殷红。
那些日子,也真是苦了他,一跛一扯的,一天来回走十几里路,还得咬着牙关背那些家长关照不过来的学生过河……
六
桃花和油菜花开的时候,路嘴别有一番风光。此时,校长往往会约我们去他家“刷”桃花鱼。
所谓“刷”桃花鱼,就是在桃花开的时候,小鱼们都游到岸边产卵了,月亮上来的时候,端一个篾撮箕,用一把枝条将游在水里的鱼儿往撮箕里赶……
在路嘴,无论细鳞鱼还是桃花鱼,那味道都是没说的。
刚捕来的小鱼,开肠、破肚、刮鳞、洗净。舀半勺猪油,在铁锅里煎得辣辣的,“呲溜”一声,掺入一瓢冷水。待水烧开,放盐,掐一把薄荷(我们老家叫“鱼香菜”)扔到锅里,随即将洗净的小鱼放入开水。鱼漂在水面时,即可开吃,整个屋里都飘荡着鱼汤的清香味。舀一碗热热的鱼汤喝下,顿觉眼睛一下子放亮了许多……
在路嘴呆了足足三年。之后,便调离了那里。离开的时候,路嘴正在修公路。公路修通之后,电也通了,石旮旯村还建了个集贸市场。和二十年前相比,条件已有较大改观。
只是不知道,那条小河,是否仍然清澈如初;河里的桃花鱼、细鳞鱼,是否还吃得出二十年前那种味道。还有,不知校长家对面河边上的水磨坊是否还在?守水磨坊的小姑娘呢,是否仍然那样腼腆、见人就脸红……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那个曾经和我一起去校长家喝酒的本家同事,仍然坚守在路嘴;老校长已退休在家里带孙子;王育贵带着一家老小,在昆明收废品卖,据说赚了点小钱,又返回到路嘴河边修房子去了。
我呢,我坐在昆明的某一间办公室,看着满大街的车流,回想着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
注解:①洋芋皮皮:方言,指很渺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