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滚滚的小海豹,为什么要去吃石油?

这篇日历推送的时候,我正站在双台子河口滩头,北国的隆冬已然凛冽,曾被碱蓬草妆点的红海滩早已枯黄,天南海北的游客了无踪迹,广阔的辽河三角洲除了风抚苇丛,就只剩附近抽油机的吱呦声。

这当然不是游览风景的好时节,但沉寂只是短暂表象。从鄂霍次克海到朝鲜半岛,另一批“旅人”已经动身,被海浪推搡到滩头的薄冰似乎在宣示,这段中国最北的海岸线正准备展现它独特的冬日魅力

从波浪中出现的微笑,拍摄于俄罗斯的阿纳德尔斯基区。图片:Alexander Yakovlev / inaturalist

渤海,我国少有的会形成连片海冰的海域,辽东湾,渤海中冰期最长、冰情最盛的典型。在靠海为生的当地居民看来,堵塞海港的海冰无疑是个麻烦,但对另一群生灵来说,冻结的海面为孕育生命提供了可能——斑海豹,唯一在中国境内形成稳定繁殖种群的鳍足动物,此时此刻,它们正陆续穿越渤海海峡,静待辽东湾彻底冻结。

出生于冰上

肥厚脂肪层赋予斑海豹轻易遨游冰海的资格,但对海冰的执著也只是它们生命特殊时期的极端需求。在一年中的大多数时候,只要食物充足,斑海豹对温暖水域也并不排斥,从东海到白令海的广阔沿海地带,都是斑海豹的猎食场所,哪怕是在盛夏时刻,也有一群斑海豹在纬度远比辽东湾靠南的韩国白翎岛怡然休憩。

阿拉斯加白令海的斑海豹幼崽。图片:Captain Budd Christman / Wikimedia Commons

不过在繁殖季节,可有可无的海冰骤然成为压倒一切的核心条件。与陆地挥别3000万年后,鳍足动物已经适应了在波涛下灵动遨游的生活,但和演化更为激进的鲸类相比,鳍足动物的繁殖还必须脱离水面,在两种栖息环境中摇摆,鳍足动物幼崽在哺乳期需要直面最无助的局面,它既不能像远古先祖一样快速奔跑,也暂时无法像母亲一样灵巧游动,能否存活下去就只能依赖繁殖地是否安全。一些鳍足动物选择在滩头集群繁殖,以数量优势确保足够的幼崽存活,也有一些选择将幼崽产在海冰等天敌难以企及的场所。

“可怜,娇小,又无助。”海冰上的竖琴海豹幼崽。图片:Lysogeny / Wikimedia Commons

斑海豹是后一种策略的践行者,在冬季被厚重海冰覆盖的辽东湾恰好满足了斑海豹繁殖的基本条件。但奇怪的是,在斑海豹前往辽东湾的路上,也不乏冬季被海冰覆盖的岸线,是什么独特的条件让它们对这里情有独钟?

双台子河口的泥沼盐滩可能就蕴藏着答案。

丰沃之海的竞争

就在不到一百年前,地处双台子河口的盘锦还因为盐碱沼泽难以耕作而被称为“南大荒”,但在今天,盘锦早已成为富庶一方的“蟹稻之乡”,塑造这个转变的是一系列水利工程对盐碱地的改造,但也离不开辽河的馈赠——冲击河口肥沃的土壤正是随着这条辽宁母亲河的季节性洪水裹挟而来的。

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故事在渤海周边并不少见,算上海河和另一条母亲河——泥沙量惊人的黄河,中国的7大水系里有3个倾泻进面积狭小的渤海,注入渤海的区域性河流至少还有40多条,大小河流携带的泥沙不断压缩着渤海的面积,但也将更多营养盐冲入海水。作为一个半封闭内海,渤海海水交换相对较慢,巨量营养盐不易散失,塑造了渤海极度富庶的海洋生产力。和那些相对寒冷、水质贫瘠的高纬度海岸相比,充足的食物供给可能成为一个性命攸关的吸引项。

山东长山群岛的渔船。

当然,也并非只有海豹自己被富庶的渤海吸引。

虽然不如中原腹地,但环渤海区域的人类活动也早就十分密集,在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的滨海古文化遗址中,贝壳和鱼骨是最常出现的厨余垃圾,这片内海很可能是中国人最早开展海洋活动的区域,进入农耕文明之后,除了游离在中原文化圈外的渤海北部沿海,其他环渤海区域人口众多,以渔业生产补充副食也是必然;现代渔业兴起后,位列四大渔场之列的渤海渔业地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渤海渔业欣欣向荣的同时,渤海湾的斑海豹却日渐退却了。

岸边的斑海豹,拍摄于俄罗斯的滨海边疆区。图片:naumkin_fyodor / inaturalist

家族衰落之谜

渤海斑海豹的种群下滑是从何时起,又具体下滑到何种程度,一直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们既没有历史时期的数据可做对比,甚至也缺乏现代的种群监测准确数据:从12月陆续进入渤海后,斑海豹繁殖群体会在1-3月间陆续来到研究人员难以接近的辽东湾腹地浮冰上繁殖哺育,此后又会分散到双台子河口、金普湾内的虎平岛和山东蓬莱区长山群岛蜕毛修整,随后在5-6月间陆续离开渤海。

三大换毛栖息地出现海豹群的时间并不一致,从双台子-虎平岛-长山群岛的连线又正是海豹退出渤海的路径,难以避免同一头海豹陆续出现在三个换毛地重复统计的情况。

卧在浅滩石头上的斑海豹,拍摄于俄罗斯的捷尔涅伊斯基区。图片:Наталия Зуева / inaturalist

但我们又有一个实实在在的证据能印证这种退却——沿岸渔业管理部门对海豹捕杀和收购的统计。在渤海湾长期的渔业生产中,斑海豹一直被直接视作富庶渤海的一种渔获,至少从上世纪30年代开始,当地渔业管理部门就开始详细记载海豹捕捞和收购数量,根据历年数据统计,捕猎的高峰发生在三十年代末期,由此推算出当时的渤海湾斑海豹种群总规模应当还维持在8000头左右的高位,但随后形势便急转直下,到了80年代,斑海豹的种群应当已经不足2000头。

躺在沙滩上的斑海豹,拍摄于俄罗斯的乌斯季-博利舍列茨基区。图片:Boris Bolshakov / inaturalist

唯一一种在中国稳定繁殖的鳍足动物的身份足以让斑海豹的境遇受到重视,从被列入二级保护动物名录后,对斑海豹的渔业捕捞戛然而止,斑海豹的3个换毛栖息地也相继被保护区覆盖。但它们退却的脚步却并未停止,甚至一度下探到不足1000头的险境。

人们对斑海豹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但渤海湾也正在无可逆转地变化。

未来命运多舛

辽东湾内的海冰覆盖范围从不是一成不变,冷暖冬不同,冰线一直在北纬39-40°浮动,偶尔也能推进到旅顺沿岸。但在最近几十年,冰线的浮动愈发频繁剧烈,2002和2007年,辽东湾腹地海冰提前融化半个月,此时海豹哺乳期尚未结束,双台子河口甚至有未脱胎毛的幼崽挣扎上岸求生。

冰面虽有跌涨,但好歹还是在曲折中波动,渤海湾的水质污染和渔业资源匮乏则是笔直下滑的。环渤海城是我国的石油主产区,沿岸陆地原油开采已经进行了50年,辽河、胜利、大港和冀东四大油田的原油年产量从60年代的80万吨增长至今天的4000万吨,2000年后,渤海湾的海上原油开采也进入高速发展期,现已建成海上油气生产井5000多座。

辽河油田。图片:Yoshi Canopus / Wikimedia Commons

充沛的原油供给带动了环渤海城市群石化产业,在极大推动当地经济发展的同时,溢油风险和污水排放也带来了海洋水体污染的隐患,根据国家海洋局的统计,环渤海原油因输油管道发生溢油事故的几率为每10年一次,因火灾或井喷导致的溢油为5年一次;环渤海13个沿海城市排放的污水更是在2010年前后达到高峰,当时受到污染的水域面积占到渤海湾的1/4。在近年对大连海域斑海豹的体内石油烃的检测,已经证明其体内石油烃含量明显高于国内其他海区。

过去几十年的过度捕捞已经严重消耗渤海渔业资源,在1960年,渤海可捕捞到的鱼资源种类约有75种,2010年缩减为17种,到2015年降为15种。除了种类明显减少以外,产量也迅速下降,尤其是斑海豹青睐的鮻(suō)鱼和小黄鱼已经很难形成渔汛。斑海豹是渤海湾内肉食性顶级掠食者,一头成年海豹每天需要消耗近7公斤鲜活鱼类,鱼类资源匮乏引起的生存条件恶化在海豹身上反应更为显著,水体污染对渤海渔业带来的有害物质,也必然间接累积到海豹身上。

礁石上的斑海豹。拍摄于俄罗斯叶利佐夫斯基区。图片:Vyacheslav Luzanov / inaturalist

站在双台子河口,我深刻感受到某种纠结。在距离斑海豹换毛栖息地不远的河滩上,林立的抽油机日夜不歇;河口东岸,一片石化产业基地正在崛起。渤海是一片狭小的海,辽东湾也只是浅浅一湾水,人和自然共处的梦想,似乎都要让位于发展的需求

然而也是在这里,一座老旧的渔港篱笆上,“保护水生野生动物”的横幅已经悬挂了许久,街心公园也能见到孩子和海豹雕像拥抱,联想到曾经一度兴盛,在一纸禁令后几乎立即戛然而止的商业海豹捕捞,政府和居民对海豹的喜爱和珍重也的确不应被怀疑,这又让我觉得未来应当是充满希望的。无论如何,海豹已经在归来的路上,是近乡情更怯,还是近乡情更切,这个答案需要我们和它们一同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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