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宅阳宅【王建庄】
十一月三号一天建成喜墓。
十一月四号去县城看儿子给我们买的新房子。
这两件事，对一个普通老百姓来说，哪一件也够大。凝望着二米多深黑洞洞的墓穴，欣赏着一百多平米明晃晃的新居，短短两天陡然增添的阴宅阳宅，令我百感交集，顿觉晕晕乎乎……
墓穴，是恐怖的去处，是死亡的别名。是老年人不愿想却又绕不开的话题。想想这次自已真的要死了，真的要长眠于这个深坑，永远告别这个为之奋斗让人又恨又爱的人世，永远告别曾经关心我支持我的亲人和朋友，禁不住心头泛起一阵酸楚……想到死亡，人生中三次“死里逃生”的往事像电影一样一幕幕从脑际闪过———
九岁那年夏天，看到人们都在凫水，我羨慕得不得了。就在池边浅处学着凫，学得不亦乐乎。由于水底斜坡光滑，学着学着不小心滑到了深处，当两次双脚探底反弹浮出水面，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后，我更加慌了，乱了方寸一阵乱扑腾，终于再次浮出水面，我大喊了一声：“救命啊！”还没喊完就又沉了下去，接着又是吐咚、咕咚地喝水……
听到喊救命，自己家一位叔叔把我救了上来 ，他把我拖到池边麦地，身高头低双手压肚，把强灌进的水赶出来许多，我哼了一声以后，叔叔站起照屁股一脚，把我从鬼门关踢了回来。那年，我用差点死亡的代价，学会了凫水。
第二次是我三十九岁那年，在上猪台把调运安阳的猪装好车后，汽车需要往前移一移，可是，哪也找不到司机，无奈中我钻进了驾驰室，不是想开车，而是想松开刹车让工人们推一推，拴好猪网。
万万没想到，这一推，挂着档的汽车点火发动竟向前跑了起来，眼看就要撞着一个三轮。从末开过车的我顿时慌了，赶忙转动方向，但为时已晚，失控的汽车从三轮车前轮上咯巴、咯巴轧了过去。
这时，汽车仍然前行，我心想赶紧踩刹车，但根本不懂开车手忙脚乱的我却踩着了油门，汽车“嗡”地一声向前一个猛冲，顺着路朝门外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冲去，我赶忙松回油门转动方向，企图让汽车撞上一棵大桐树而灭火。可是，汽车只撞了大桐树一层皮，却把停在旁边一辆面包车撞了老远。
汽车仍然没停，眼看看朝供销社批发部冲去，冲进去房倒屋塌、车毁人亡、货毁人亡，后果不堪想象……就在离批发部约两米远的地方，我鬼使神差地踩住了刹车，谢天谢地，这辆疯狂的汽车终于停了下来。
短短一眨眼功夫，突发的一场车祸把满院子糟蹋得一片狼籍……我惊吓得小脸蜡黄、全身冷汗，车停了，我仍然脚踩刹车直挺挺僵傻在驾驶室里……
第三次是1990年我停薪留职孵鸡创业，我租了一辆三轮车去山西卖小雏鸡。太阳快落山时，我们从北河交沟桥上往南河交沟霍龙水转移，这条不宽的石子路坑洼不平、急陡急拐相当难走。走着走着天黑了，更糟糕的是车灯经不起长时间颠波震动，突然“独眼”紧闭，任怎么修，它死活不明。幸亏带着手电。我站在车斗上举着手电照路前行。
黑黝黝的大山深谷神秘莫测，阴森恐怖。白天晴空丽阳下一头头毛驴还在山上悠闲地吃草，进入深夜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狐狸和狼的嚎叫声回荡在山谷，令人毛骨耸然，浑身起鸡皮疙瘩……更要命的是在一个下坡急拐弯处，我大声惊呼：“快停！快停！”车猛然刹住后，我扭头一看，三轮车离路旁悬崖不到一米远，想想栽下去车毁人亡，我吓得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人一辈子，真的不容易。当经过三起三落、尤其是“死”过几次后，人生的大彻大悟能颠覆能强化你心中很多东西。
生命是宝贵的，要珍惜活着的每一天。但生命也是脆弱的，自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就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吉凶祸福、生离死别，构成了难测难卜色彩斑阑的多彩世界。
把“死亡”看透、看淡，坦然面对以后，才能真正体味生命的含义，活得就会轻松萧洒。对墓穴这方瘆人的“凶地”也不再是恐惧，反倒觉得有一点点小温馨……金庸说过人生就是大干一场，悄然离去。是啊，奔忙了一辈子，累了，疲了，躺在哪儿歇歇不是挺好么？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谁也躲不过。关键是在老去的路上，要振奋精神发挥余热，不能倚老卖老。年龄那只是一串数字代码，心态和身体才是你真实的年轮。
进入老年，我放弃了所有商业活动，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春种秋收，犁耧锄耙，我和老伴用快乐的汗水浇灌着希望的田野。白日的劳作使吃饭吃得香睡觉睡得甜 。当从菜地摘来带着露珠的蔬菜，当从大田收获黄橙橙的粮食，当自种的油籽从榨油机溢出清凌凌的液体，当自种的红薯变成金灿灿的粉条，那种获得感、成就感、喜悦感会情不自禁地涌上心头。我们伺侯老一辈，看护下一代，尽着一个人应尽的职责和义务，忙碌，劳累的同时，也享受到了充实和快乐……
也许是折腾了一辈子的父母感动了儿子，也许是他养育儿子后也体会到了做父母的艰辛，也许是他这个当初俏皮捣蛋不争气的孩子今天想证明自己……就在上一月，儿子突然在县城给我们老俩口买了套房子，买房前，我跟儿子大吵了一通，但终没有改变儿子买房的初衷。
说实在话，在农村住了几十年，已经习惯了这种慢节奏的简单生活。地里有活就干活，地里没活就休息，爬爬山，下下棋，挺好。人老了，对城市人多车多楼高精神高度紧张的生活不太适应。我觉得，人，不在于在什么地方，而取决于自己的心态以及跟什么人在一起……但不管怎么说，儿子花巨款改善我们居住条件的孝心不容辜负。看来，我们只有笑脸接受，农村住一段，城里住一段是最好的安排。
说起儿子，我心里又爱又气。
他是八零年出生的，由于计划生育，我们只能要一个孩子。准许生二胎后，我们又要了一个女儿。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我寄予了太多的希望。然而，希望越大失望的痛苦越让人难以忍受。七岁上学的儿子放学后总是哭着回来，儿子受到欺侮就像我自己受到伤害一样窝火。我教导儿子：“我们不打人，但也不准别人欺负。当他们再打你的时侯，一定要还手，打不过也要打！一个男子汉，流血不流泪，要有必胜的信心！”
一段时间后，儿子倒是不受欺负了，可结伙俏皮捣蛋被人家找上了家门……不知是老师的原因或其它什么原因，初中时他们这一班学生突然都一齐逃学，有的干脆整天在网吧打游戏……我知道后，大发雷霆，抡起多股高压线朝儿子身上抽去……但最后还是没改变这伙孩子一齐不上学的决心。
当年我非常想上高中而上不成，如今我拼命赚钱一心攻儿子上高中、上大学，而他又偏偏不上……唉——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哟，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这件事让我十分痛心，它证明了我教子的失败和自己的无能，而儿子的坠落不求上进几乎瓦解了我的斗志。消沉一段后，又觉得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儿子既然不上学，想受罪还不容易，我谋划着、等待着让他去外边闯一闯的契机。
九七年春天，对，就是香港回归那一年，十八岁的儿子去中关村打工，半年后他来信说：“爹，我想去专业学校上段学，没本事真的不行。”
我喜出望外，小子，你终于明白了，人活在世上，凭的就是本领。
经过二十多年的艰难打拼，儿子在城市初步站稳了脚跟。买了房子，娶了妻子，有了孩子。虽然房子小了点，但足可以遮风挡雨。
儿子早想让我们进城，怎奈八十多岁老母瘫痪在床需要伺候离不开，我们只有心领儿子、媳妇的孝心了。
既然不能远离，就在县城给你们买套房子，冬天太冷了，老年人容易得病，那里有暖气。儿子多次这样说，但都遭到我们一口回绝。我知道儿子也不是什么大款，他们一家在外边生活也很不容易，怎么也没想到这次儿子实打实真的买了房子，弄得我们老俩口兴奋得一下子转不过这个弯来，明明已经住在房子里还禁不住连连想：这真的是儿子给我们买的房子吗？云里雾里一般……
说了这么多，其实，人生就是一场苦乐无常，得失同缘的修行。苦中有乐，乐中有苦，苦尽甘来，乐极生悲，得而复失，失而复得……
忙忙碌碌几十年后，墓穴都将成为人生的终点，身心的归宿，甭管你多“厉害”，权再大，钱再多，最后都一样化为一抔黄土。当年秦皇求仙拜丹大兴土木兵马俑企图不死，慈禧耗亿万两白银妄想永生，阎王爷不是照样没有放过他（她）们么！而我们周总理骨灰洒江河，千千万万为国捐躯的烈土尸骨异乡，不是更受人们的敬仰和怀念么。
人，不在于死后的墓穴，而在于生前的修为。
【作者简介】：王建庄，网名高山，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