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文艺】许光辉/长成自己的姿势 / 开普饭

长成自己的姿势

作者：许光辉

题记：谨以此篇献给那些在改革开放之初，为改革开放尽心竭力,开山辟路,内心廉洁,一心为公的领导们。

那次在河南安阳看殷墟博物苑的时候，我对文物上有的、石头上刻的、墙壁上画的那些甲骨文特别感兴趣，津津有味地看，别人是东瞅瞅西看看，我就是傻里傻气、反反覆覆地看，其实一点都不懂，是个老外行。当时生出两种感慨：一是古人造字，象形、会意真的是厉害，有的字就是一幅画、一个场景，稍一联想就明明白白；二是古人文化传承好艰难，在龟板或骨头上刻字，一笔一划要搞到位，就是高手一天也难得搞几个字。难怪古人讲人生三立时，把立言排在最后，因为立言太难，是最高境界，不但要学问高深，还要有功夫、有技巧、有耐心。记得原先看过一段话，是台湾淡江大学中文系教授吕正惠讲的，中华民族之所以在多次分裂后终归统一，最关键的原因是汉语言文字的力量。如果没有统一的文字，操着各地方言的人们，如何传递信息，交流情况，统一思想？虽然这是一家之言，细想起来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说起“立言”这事，现如今是京剧《沙家浜》中刘副官那句台词：“今非昔比，鸟枪换炮喽。”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曾先后担任过《汨罗农技报》和《汨罗农业》的主编，半月一期的报纸翻来覆去要在印刷厂搞几天。铅字排版，排字工一个字一个字地捡，要是丢了一句话，要加几个字，改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几多麻烦。如果要插个图，先要画版，再要照版，还要制版，彩版分四色套印则更麻烦。而今的电脑打字、电脑排版，只要肚里有货，想写书，鸡婆下蛋样的，连不晓得信就是一本，而且装祯设计美观大方，靓丽得很。说实在话，在汗牛充栋的书稿中，那些应时而作的东西虽然漂亮但不耐看。我也加入过出书行列，深知“书多好的少”是个不争的事实。

我有个领导兼朋友叫“先爹”。先爹姓成，原名仙赐，后更名先次，是个典型的“文官”，即使是在单位当一把手也是自己动笔。凡是他的署名文章，顶多要别人参与讨论，提提意见。先爹年纪比我大，退休比我早，平日里只看见他散步、跳舞、打太极，也没问过他在干什么。前几天下了场雪，我猫在电炉旁看电视，猛听得有人敲门，原来是先爹夫妇来了，送来了他的新书《长成自己的姿势》。收到书后，我静静读了两天，引起了一些感想。

先爹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他出生时，母亲已经42岁，父亲也年届五十。在他之前苦命的母亲已经生育过11个孩子，但只剩下两个小姐姐，父母为他取名“仙赐”，可见厚望之深。然而，也许是母亲年龄过大，也许是生活太苦，小仙赐出生后一直体弱多病。更要命的是，八字先生说，其父命中无子，这孩子活不过“童关”（12岁）。父母没法子，只得依八字先生告诉的办法求解：一是信佛拜佛念佛，多做好事，消灾弥祸；二是把小仙赐的胎发一直留着，结成长长的小辫子（所以小学时同学都叫他“辫达达”）；三是起个石头的小名，把命叫硬一点。四是改口称父亲为“叔叔”。

“童关”之前，先爹遭过几次大病，身体一直弱小，加上头上有个辫子可抓，老受同学欺负。他很少与别人玩，怕挨打受骂，为此只剩下一个爱好，就是读书，门门功课第一。后来他做了父亲，当了正处职领导，其母亲大人还屡屡向孙辈们或熟悉的外人面前说先爹小时候读书的一件趣事：有一次堂姐的公公去世，他玩得比较晚，父母就让他多睡一会儿，结果他起床后发现太阳老高了，就嚎啕大哭、愤反喧天，埋怨父母没叫他，边穿衣服边朝学校跑，一路跑一路哭，害得姐姐背个书包、端个碗饭跟在后面追。

因为成绩好，读高中时，他被保送到离家120余里的省级重点高中读书。进入省重点高中后，他考虑“仙赐”名字有明显的封建迷信色彩，遂改名“先次”。在重点高中时他的成绩虽然不是第一，但却也一直位居前列，所以也顺理成章地考取了一流大学。大学毕业时正好发生文化大革命，他分配到了部队农场从事技术工作，并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选入部队锻炼之时，因为老父亲已经七十多了，先爹遵嘱完成了他人生第一件大事，就是与夫人结婚。

说起他的夫人，也真是天作之合。他们从小就在一起读书，而且同座。他的夫人一直是校花兼学霸，高高的个子，一头自然卷发，学习成绩又好，活动能力极强，挺优秀的。很小的时候，她没事老爱玩先爹头上的辫子，先爹因为体弱胆小，从不敢反抗或拒绝。直到读初中了，先爹才与父母公开对抗，强烈要求把辫子剪了，还原男子头。到读高中时，全县推荐五个人上省重点高中，他俩同时入选。

高中毕业时，夫人考取了大学，这时先爹已有爱慕之心。他想了一个办法，就以夫人的家居住在街上方便些为由，请求把大学通知书先寄她家里，而夫人也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双双进入大学后，他们便有了书信往来，开始谈情说爱了。几十年后，小时候的同学老取笑先爹夫妇是从一年级起就谈爱，也不能说是空穴来风，还真是事出有因。

先爹是上世纪70年代末离开部队回地方工作，分配在B市的政府部门工作，夫妻也团圆了。那时单位人员都比较少，职能也不是太清。一个从小爱学爱写的人，自然是两点一线，心无二用地做着份内份外的事，在做好岗位职责工作的同时还兼职主编了两个内部刊物，经常向省和国家报刊上投稿，也发表了很多文章，有的还是大块文章。

1983年，国家结束“文革”后，党的工作重点转移到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正式开启国家管理体制的改革。对于干部队伍建设，党中央明确提出了“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要求，主管组织工作的陈云同志更是发出了“要成千上万地提拔年轻干部”的时代强音，知识分子迎来了一个阳光明媚、充满生机、万木争春、百花齐放的春天。正是在这种宏观背景下，先爹一夜之间由一般干部提拔为局长，实现了四连升。说到这次提拔，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当时机关有十来个干部都有文凭，年龄也不相上下，为什么选他确实有偶然性；但是，先爹爱学习、肯做事、有成效，又不多言乱语，那一堆的成果不声不响地摆在那里。在那个正直人当权的年代，领导是讲政治、讲正气、讲公道、讲良心的，没有人去拉拉扯扯，走夜路、拜码头、花钱买。

从一般干部到单位主职，且是从校门到军营再到单位，缺乏的基层的历练，先爹面临很大的挑战。从内心上讲，他是很感恩组织的，一心想把工作搞好。他工作尽职尽责，对部门所管的各项具体业务都是条分缕析地学习钻研，要别人懂的自己先懂。单位工作，周安排、月计划、季讲评、半年调度、年终总结，从不马虎。他心有善念，对人实诚，用人凭业绩，做事讲良心，强势者大度包容，弱势者扶持善待，总是想一碗水端平，把单位的人搞顺、心搞齐、事搞好。他以“工匠”精神对自己所负责的部门工作，把条条的事做得风生水起，可以说是树起了一座后人无法超越的丰碑，在全省乃至全国都是颇有名气的。尤其是省里，谈起部门工作，多是言必称B市。部级领导、厅级领导曾多次到B市来调研考察。国家领导人曾对B市某项作过专门批示，国家大报作过大篇幅推介。一把椅子要坐稳得四只脚。以经营管理一个单位来说，好的办法是建立一个上下连通、纵横开阔、左右逢源的系统。朝如斯，夕如斯地关注内部，关注一条线，横向的外循环就弱了。上世纪90年代末，当了十几年单位主职先爹，因为与市里一位主要领导期待的业绩工程上跟不上思路，操作达不到领导的理想，就被平行移动基本赋闲了。

离开自己苦心经营的单位，先爹内心有诸多不舍。然而单位不是你的，你只是单位的一员。回过头来看历史，上世纪80年代初提拔上来的那批人，普遍都有很深的感恩情结，他们感谢组织、感谢领导、感谢群众，总想竭尽全力报答知遇之恩。廉洁从政、秉公办事是一种自觉行为。拉拉扯扯的路，自己没想，别人没教。十几年好远的一把手，先爹连子女都没弄进党政机关，更不说升个一官半职。身边的人，有些该关照的，原先总以为来日方长，结果是永无机会。他不想解释什么，也无从解释什么。住在30年前的旧房子里，他学学书法、跳跳舞、打打太极、玩玩麻将，到处走走看看，成了安逸的平民。熟悉的朋友们取笑他：“先爹爹，你咯十几年局长位子‘糟塌’得嘞，吃没吃到、玩没玩到、贪没贪到，作孽啦。”他却认为自己一个农家子弟，无半点来头，能官到正处，就是行了大运。“朝前看，我本本分分做人，扎扎实实做事，没有辜负父母的培养和组织的厚望；朝后看，我行得正，坐得稳，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给子孙留的是凛然之气。此生无愧啊。”

奔八的路上，先爹觉得要清理一下自己行囊，为自己的几十年作个小结，意思要写本书，得到了家人的赞同。好在先爹从小就有保存资料的习惯，理清思路后，慢慢地动笔，还是挺有意思的。他的书，书名是女儿题的，刚劲有力；前言是儿子写的，款款深情；校对是夫人和媳妇帮忙，贴心贴肺；印刷事宜是女婿跑腿，巴皮巴肉。好在不想扬名立万，不图卖书赚钱，只是自娱自乐，且当人生一大快事，过程非常顺利。

看完这本书，我突然想起了一桩往事。2003年初我在人民大会堂开会时，曾在那幅“迎客松”的大铁画面前端详过良久。后来到黄山，更是对玉屏楼左侧、文殊洞之上，倚青狮石破石而生的那株迎客松原型看了好久好久。我在想，那么美的迎客松，雍容大度，姿态优雅，却长在无人培管也无法培管悬崖峭壁上。风刀霜剑，日晒雨淋，何曾有过半点特殊照顾。它美就美在一直按自己意志生长，不做作不张惶，能够长成自己的姿式。人不是树，对生活有多元的选择，务实还是取巧；奉献还是索要；自立还是依附；为公还是为私，我们无法提出统一要求、无法要求别人按统一意志办，但到老的时候回头一看，人活一生，还是无愧于人、无愧于心好！

先爹，我看了你的书，写了这些话，想请你看看，要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