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威先生到底是不是特务? | 杨早·早茶夜读443

443丨华威先生

杨早金句

什么人才算是会讲故事?

一是细节要丰富

二是故事需要有留下想象的空间

三是作者要利用大家的某些刻板印象


华威先生到底是不是特务?

文/ 杨早

大家周末好,我是杨早,欢迎收听早茶夜读之小说民国。这周共读的是张天翼的名作《华威先生》。(第二条附有小说《华威先生》的原文)。

这篇小说好读,也不好读。好读,是它只有5000余字,然后痛快淋漓,可以说只要是个人,他都能看出里面的好来——前面的几位朋友都已经解析的比较详细了,我这里不多说。不好读,是我要提醒大家:张天翼他这样一个腹黑的鬼才,我们听他讲故事的时候,其实是要多留一份心的。

我在周三评论当当网夫妻那事时,我说过一点,什么人才算是会讲故事?一是细节要丰富,二是故事需要有留下想象的空间,三是作者要利用大家的某些刻板印象。

这三点,《华威先生》都做到了。它的细节非常的丰富,而且是鞭辟入里。它的篇幅短小,给人留下的想象空间非常的多。最后一点,作者利用了大家的一些刻板印象,什么意思?如果我们把小说里面华威先生让人厌恶的一些特点先放到一边,比如说他盛气凌人,比如说他花天酒地,然后又很官僚——如果我们把这些属于这个人的缺点放开,我们只看小说最核心讽刺的。比如说喜欢开会,喜欢到会上去演讲,喜欢在演讲里面强调要注意领导力量,希望所有的事物都在自己的麾下,或者说在他的控制之中,那么华威先生还是那么不知所谓,那么令人无法接受吗?我觉得可能不是这样。

我在蜻蜓FM《小说民国》的节目当中解析这篇小说,题目叫做《战争背景下的权力重新洗牌》,讲的就是开会如何重新将权力集中化的问题。如果有兴趣可以去听一下。今天我就不重复这个观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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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听了那么多人讲《华威先生》,也看了《华威先生》,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张天翼自己是怎么解析《华威先生》的呢?

关于《华威先生》,张天翼写过三篇文章,我按照时序给您介绍一下。

首先是1939年(《华威先生》1938年发表)的三八节,张天翼写了一篇《关于〈华威先生〉赴日——作者的意见》。当时《华威先生》在日本的《改造》杂志上面发表,编者按语将之作为了中国抗战后方人物的一个代表,所以在抗战后方引起了争议。(据日本学者岩佐昌暲考证,到现在也没有在《改造》上发现有张天翼的小说,更不要说传说里日本人还专门加了按语来拿这个嘲弄中国抗战者了。不过张天翼的这部《华威先生》也确实被翻译到日本了,究竟怎么回事?听蜻蜓FM小说民国节目为你慢慢道来。)张天翼对此表示:

能够注意到华威先生,说明中国在一天天健康起来,一天天进步起来。因为一个健康的人,他应该不断地指出自己身上应该克服的缺点。张天翼举了苏联为例,说“苏联自己就在不断地指出它自身上应该克服的缺点”,然后他还猜测说,这些日本读者是不是觉得“我们日本帝国主义是不可救药的了,而你们中国是谋民族解放的,但是你们居然有华威先生这样的人物,真可笑”?张天翼把这样的人称为“东洋阿Q”,觉得他们是拿中国的臭虫来展示中国抗日事业的不行——有没有这样的读者呢?你自己想。

总之张天翼反对《华威先生》暴露抗战黑暗面的说法,说“我们绝不惧怕真实”。他在这篇文章里没有正面地评价华威先生,但是张天翼说《华威先生》只是表达了我们抗战上的一个小缺点。

过了不久,张天翼又写了一篇文章叫做《论缺点》,副题是《习作杂谈之四》,在这篇里面,张天翼交代了几个问题,第一,为什么要说“华威先生是我的亲戚”?其实这跟说相声一样,你要说不说讽刺对象是自己的亲戚,总有别人担心你影射他。张天翼举了个例子,说“有些先生简直老实到了可爱的程度,比如你写那个人物脸上有个疤,我们这位可敬读者就得摸摸他自己的面部,正好像天真的小孩子一样,听你讲故事,讲到一个小狗缺了门牙,他都也会嚷道:‘你讲我!’”——对,这就是张天翼特别有意思的笔调。总的意思是说,为了不惹这些麻烦,所以我就说华威先生是我的亲戚。

接着张天翼怎么评价华威先生?“有些朋友主张把华威先生这样的人赶出去,有些朋友说我们不要去理会那种人,我们做我们的工作好了,有的朋友认为我们应当和那种人做斗争。”张天翼说,“我不得不红着脸来善后,说明我的原意是啥?”“我的原意是企图提醒一般在抗战中做工作的朋友,在我们的进步中还留下了些许缺点……如果发现我们中间有华威先生这种作风,就得指出来,好生批评他,说服他,使他健全起来。要是发现自己也有这那种毛病,就得反省一下,切实加以改正。”

张天翼又说,有人说华威先生是汉奸,“那真是冤哉枉也”。

“你能够负责证明他在日本特务机关拿了钱吗?当然不能!

他绝不是汉奸,他还没有歹到那一境。

而且按实说,他还有几分可敬处:因为他到底是进步了。他从前也许很糊涂的,可是现在他到底也会用几个新术语:可见近来出刊的书报杂志他也看过一点。口口声声要领导群众,可见得他现在愿意屈尊与群众接触,这不单是空口扯扯白的,并且他还用行动来证明。他真的忙的很,一天要去领导无数的会,这样的日子也许从以前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而且按实说,他还有几分可爱处,因为他到底很天真,他以为一当了各团体的委员和理事,他就真的领导了群众。他以为只有他聪明,而别人都是十足的大傻瓜。他以为这么东跑西跑,谈几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开开教训,就有了工作成绩。

这可爱处——就是他那一类人的作风,就是我们抗战工作中的缺点。”

然后张天翼说,抗战发展到现在,“大多数的华威先生是进步了,他们已经改变了他们那套老作风。他们的工作一天天做得切实起来,因为一切实,就感到自己的修养还不够,于是也肯虚心地接受人家的意见,他们自己已经深切地知道——抗战发展到第二期,是我们工作进到了更艰苦的时期,一定要有最大的耐心,他们渐渐地养成了不屈不挠的苦干精神。”

也就是说,张天翼认为华威先生是可以挽救的,他是一个本心不错,但是工作作风有问题的这么一个典型形象。所以张天翼认为他写这篇小说,其实是希望这种人能够改进,能够长进,不断地自我批评,不断地克服自己的缺点。

后来到了1952年,我们的张天翼又写了一篇《关于华威先生》,刊登在《中国语文》1952年第10期。张天翼这篇小文,是回答编辑转来的来信,这时他的口风完全变了:

华威先生是那时国民党反动集团里的家伙。他们力图打进一切群众团体中去“领导”,以便一面探听和监视,一面设法阻碍群众运动。但群众还是利用种种合法手段来进行了自己的工作,而这并不是出于什么自发性,而是有组织有领导的,“华威先生”们就只好发怒,而且害怕了。因此决不能教现在的学生拿“华威先生”这号人做“一面镜子”,来检查自己的什么“性格、作风和毛病”之类,要检查,应当向别处去借镜子。

那么华威先生究竟是不是一个“文化特务”?很可能是。但不一定是。把华威先生写成一个特务,也未尝不合理。”

不过张天翼说,如果那样写的话,可能读者群众会认为,只有中统或者军统的特务才会那么反动可耻,除此以外的一般国民党反动集团分子,则不坏或不会那么坏,而我们应该跟他讲团结,不讲斗争。张天翼说,这可不行,因为“国民党的特务机关是国民党反动统治政权的反人民的工具之一。不管华威先生是属于哪一类反动工具,他总是有那一般的反动实质的。”

事隔十三年,张天翼对华威先生的评价,发生了一个颠覆性的转折,所以我们说,一个故事怎么去解读,其实有很多的方式。

提供这些材料,希望能够帮助你重新去认知《华威先生》这篇小说。

好,时间关系,这就是今天的评述。我们下周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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