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乞丐
我的祖辈都要过饭。
五十年代,陕北遭了饥荒,我的爷爷带着两个孩子,挑着担子,背井离乡走西口。半路借住到一户远房亲戚家。人家也只有一家人的口粮,多一个人都养不活。所以,他白天出去要饭,晚上回来过夜。过了几日,再一路乞讨,一直走到内蒙古萨拉齐地界落脚。可怜两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六岁,全部夭折。可以想见,一个父亲如何能承受这中年丧子之痛。我爸爸十四岁时,爷爷痨病不治,在四十几岁便去世了。几十年过去了,长辈每次和我聊起这些事,都泣不成声。
另一件我听到的关于要饭的故事,是我的姥爷。家里的骡子丢了,四处打问寻找。骡子是一家人的命根子,万念俱灰时,经一个算卦的先生指引,说骡子往东北方向去了。循着这个线索,一路上边要饭,边寻找牲口,最后居然神奇地把骡子找到了。
自己有过艰难的时候,更能理解他人处境。在我小时候的记忆力,但凡有乞丐上门,家人都尽施主之礼,不曾给过要饭的难堪。我记得那些要饭的,都是从榆林和神木地区过来,还是我爷爷的家乡。要饭的即使能行能走,也要拄根棍子,这样就不至于让人家误会是家里的客人。他们背个袋子,挨家挨户地要。经常遇到狗,如果狗比较凶,就在大门口等候,直到家里人出来给点东西。如果狗还算弱小,就径直走到门口。他们从不敲门,只是站在门口,嘴里说着:“帮助帮助哇!”家里人从玻璃上看到有人在门口不进门,就知道这是要饭的。赶紧指派我拿个碗,去凉房里挖半碗面。要饭的把破旧的袋口撑开,我把面倒进去。“打发要饭的”,就是这么个过程。
自己家里穷,来上个要饭的,更感觉世态炎凉。所以,对要饭的说不上有多讨厌,但也绝对是不欢迎的。家里年幼的孩子不听话,大人会吓唬孩子:你再不听话,小心大门口要饭的来了把你抱走。秋后,家中有粮,心中不慌,给乞丐自然也稍多一些——多半碗。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那就少半碗。我从小就在想:他们光有这些面粉,在哪里起灶,是否有各种炊具调料,如何做饭?
正月里也有要饭的。为了不扫节日气氛,乞丐们各有一套。有的拿个二胡唱,唱得也不好,没唱几句,就赶紧给两个钱打发走。有的拿一张巴掌大的财神,把财神“啪”一声贴在墙上,然后开始念喜。干什么都心知肚明,但看在财神的面子上,打发的时候也会多给一点。有时候前脚刚打发走,后面又来一个。一天当中一个两个还好,多了就觉得讨厌了。所以乞丐似乎也有个默契,很少扎堆去一个地方要饭。一个要饭的如果去过某家,就不会再回头了。
即使在不缺衣裳穿的年代里,乞丐也要有其特征:衣衫褴褛,胡子拉碴,脸黑乎乎的。有一次,我和爸爸在院子里编鸡笼子,从院门里走进来一个人。三十大几岁光景,穿一身灰色上衣,下身是一条西裤,头发也是干干净净的。我爸爸自知眼神不好,赶紧起身把屋门打开,努力在回想这个人是哪路亲亲,想把这人请进屋来。可是这个男子到了门口却不进屋,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说:“帮助帮助哇!”我爸爸一听这话怒不可遏,摆手说道:“没有,爱去哪去哪。”那男子被拒绝后,默默转身离开。我爸爸自言自语道:“年轻轻的,穿得他妈的比我还好,还跟我要饭,我还不知道跟谁要去。”那是我唯一见到的一次对乞讨者的拒绝。
日子好过了些,我妈常跟我说:“来了要饭的,千万不要吝啬。给上他点,你也穷不了,对他也是一点帮助。”所以,一看到乞丐,她就赶紧去找零钱。我爸爸对这些乞丐的同情心不及我妈妈,施舍对他来讲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事。在他看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有手有脚,不劳动光伸手要,是没道理的。
如果家里没人,人们会怀疑乞丐偷盗,不过我们看到的都是默默离开,从来没有抓到偷盗的证据。干什么,就有什么的道,越过了底线,这个活自然就干不了了。后来,可能也是国家救济,人人都能有顿饭吃,吃百家饭的人少多了。不过,依然会在城市的人口密集区看到乞丐。有人说乞讨者是在欺骗人的同情心,我倒觉得,他们是在考验着我们是否有同情心。小偷的行为是无论你愿意不愿意,他都绝不走空。而乞丐是无论你给与不给,他都是默默地接受。他们也鄙视小偷。我们受虚假广告宣传吃了亏都自认倒霉,可为什么就揪着这乞丐不依不饶?经常看到成年家长让孩子把零钱郑重其事地丢到乞讨者的衣钵里,用这种方式教育孩子要有同情心,他是否要在乎那么多“底细”?有人说乞丐能填饱肚子就应该知足了,多要一分钱都是贪得无厌。连畜生吃饱了还在找点休闲的乐子,他们可是人啊,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情感,乞丐就应该吃饱了就等着饿肚子然后再乞讨这样过一辈子吗?不管他是谁,有多少钱,只要跪在街边,那就是乞丐了。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整天暴露在户外,猫下身子低着头,伴随着街边的噪音和尾气,看着人们的小腿走来走去,每时每刻都在忍受各种不一样的眼神态度,自认在出卖尊严换取施舍……不管一天到底能收入多少,总的来说也算得上天底下最苦的职业了吧。
有一年,我爸爸遭遇了一场车祸。当时还不知道有多严重,在医院的急诊科里排队。后来才知道,他小肠裂了大约一厘米长的口子,肚子里已经被污染得很严重了。一会儿工夫,他就疼痛得汗水直流,大喊不想活了,让我妈赶紧给他找一把刀子,是死是活,要自己把肚子豁开以求解脱……每次想到这些我不禁流泪,人的生命说来也坚韧,但在遭遇到那些巨大的痛苦时,又何谈什么冠冕堂皇的责任和道德?最终我爸爸接受了手术,幸运地没有死在自己手里。他性格开朗豁达,糟糕的情绪随着伤口愈合渐渐转好,在病房里就恢复了往日欢笑。大夫也说,别担心,小肠手术是硬伤,好了以后就跟原来一样。我们全家人又恢复了往日平静,似乎就可以把这一篇痛苦的记忆翻过去了。
我和妈妈护送爸爸出院回家,在赶一趟火车。三个人正走着,我爸爸突然转过身往回走。我和妈妈有些错愕,只见爸爸跨过栅栏,从兜里拿出一张零钱,很认真地把钱放到一名乞讨者的饭盒里。我顿时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