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九叶译诗选:到最后,你厌倦了这老世界

《新九叶·译诗集》收录的十三位外国诗人,均为近两百年来各国享誉诗坛的代表人物。诗集的十位译者不仅是活跃在世界文学译介一线的译家,同时亦是诗人。他们以“新九叶”之名集结,回溯自身精神高地,翻译并撰文导读最爱的诗人诗作,以诗人的独特语境读解诗人的精神世界。

新九叶译诗选

庇山耶 Pessanha 姚风 译

庇山耶(1867—1926),出生于葡萄牙科英布拉,1894年来到澳门,曾任教师、物业登记局局长、律师和法官,在澳门生活了三十二年,最后在澳门逝世,留下一部题为《滴漏》的诗集。庇山耶被视为葡萄牙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诗人,对佩索阿等人产生过深刻的影响。同时,他热爱中国诗,在友人的帮助下翻译并以《中国挽歌》为题发表了八首明代诗歌。

I

我有不祥之梦:病悸之心

理不清那过早侵袭的忧虑。

我惶恐地冲上未来的浪尖,

渴饮的却是对现时的追忆……

追忆的是这苦痛,

我费尽心机

也无法把它逐出心胸,

夕阳要裁出一块黑暗,

把黑面纱披于我的心灵!……

苦痛就是失去和谐。

此时的天空,把羸弱的光

投向病恹恹的魂灵,

没有苦痛,心灵一片荒芜:

一轮太阳熄灭了黎明,

恰在黎明时分,心在悲哭。

II

有一天你在路途与我相遇,

我要去哪里?我也茫然。

——老兄,你好!——我问候你,

孤身上路,路怎么走也走不完。

前路何其漫漫,布满荆棘!

你歇歇脚,我也停下喘口气……

我们一起投宿路边的客栈,

对酌一瓶酒,惺惺相惜。

野山孤岗,道路艰难,

受难地的碎石,刺伤了双足,

而热沙灼人……因此

我们各怀着悲苦,在酒中哭……

眼泪流入我们的酒杯:

我们饮下共同的泪水。

III

对这次停留,我们委实需要:

勇气得到恢复,体力得到补充……

我们又拿起前进的手杖,

旭日已经升起,我们继续前行。

酒醇如处子,胜过晨光,

一路我们难觅这般佳酿……

我们斟满杯盏:凭这琼浆

增添我们行路的力量!……

我要独自前行,我们终要分道扬镳!……

我就是这条漫漫的长路。

我必须抵御无边的寂寥!……

让我痛哭,让我痛饮,

我疯了一样地追求理想,

以信仰和梦把灵魂喂养。

费尔南多·佩索阿 Fernando Pessoa 姚风 译

在佩索阿充满悖论的多重写作中,他一方面用永不停歇的文字把自己变成在宇宙流浪或漫游的孤儿,否定自我,从而肯定“无我”的存在,另一方面又在肯定自我,他动员了自己的本体、异名者和半异名者,不厌其烦地在言说自我,寻找真实的自我,试图找出“我是谁”的答案。他说:“我没有个性:我已经将我所有的人格分配给那些异名者,我只是他们的文学执行人。现在我是他们这个小团体的聚集地,他们属于我”。(姚风)

恋爱的牧羊人[1]

在拥有你之前,

我热爱自然,就像平静的修士爱着基督……

现在,我热爱自然,

就像平静的修士爱着圣母,

虔诚,自我,一如既往,

但更加亲近,更加一心一意。

当我和你一起穿过田野来到河边,

我把河水看得更加清澈;

坐在你身边看云,

我也能把云看得更加洁白——

你非但没有夺走我的自然 反而改变了它……

你把自然带到了我的身边。

因为你的存在,我把自然看得更明白,但它还是以前的自然,

因为你爱我,我才以同样的方式去爱自然,但用情更深,

因为你选择了我去爱你,拥有你,

我的眼睛也更长久地把自然凝视,

却无视其他的存在。

我不后悔我以前是谁,

因为我从未改变。

我后悔的是,没有早一点爱上你。

1914.6.7

春夜里,明月高悬。

我想起你,我的内心变得完整。

一阵微风吹过旷野,与我相遇。

我想起你,轻念你的名字;我不再是我:我是幸福。

明天你会来,同我一起去田野里采花,

我们一起去田野,我看着你采花。

我已经见到,明天你在田野里采花,和我一起,

但只有明天你真的来到田野,同我一起采花,

我才会感受到真实的快乐。

1914.7.6

由于感受到爱,

我才对花香着迷。

从前,我对任何一朵花的芳香都不感兴趣,

可现在我闻到花香,就像看到一样新东西。

我知道花一直芬芳馥郁,就像我知道我一直存在,

这样的事物,从外面一看便知。

而现在我会用深深的呼吸去感受它们,

如今,花香弥漫,我就嗅到了它,

如今,我有时醒来,在见到花朵之前就已嗅到花香袭来。

1930.7.23

每天,我都同快乐和忧伤一起醒来。

从前,我醒来只是醒来,没有什么感觉。

我快乐而又悲伤,因为我失去了我梦的一切,

而我还可以栖身现实,这里有我梦的一切。

我不知道如何去面对我的感觉,

也不知为什么我只能和我在一起。

我希望她能随便说些什么,重新把我唤醒。

恋爱的人,不再是他从前的自己,

但他除了他自己,又谁都不是。

1930.7.23

爱是相伴。

我已经不能一个人走路,

我不能再独自走在路途。

一种看得见的思想催促我走得更快些,

看得少些,同时我又乐意渐渐看尽一切。

即使她缺席,对我来说也是相伴。

我爱她至深,以至于不知如何将她渴盼。

见不到她,我用想象把她画像,我强健如挺拔的树。

但如果见到她,我会颤抖,她不在时,我不知我会有怎样的感受。

我的全部都凝聚为遗弃我的力量。

而整个现实都像一株向日葵,高昂着她的脸,把我凝视。

1930.7.30

[1] 这一组诗是佩索阿以异名者阿尔贝托·卡埃罗的名义写成。

艾迪特·索德格朗 Edith Södergran 李笠 译

艾迪特·索德格朗(1892—1923),芬兰瑞典语诗人。她的诗在瑞典几乎家喻户晓,被传诵,被谱曲,被收入各种选本,被译成多种文字,芬兰还专门成立了索德格朗研究会。她的名字常常和美国著名的女诗人狄金森、俄国著名的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等相提并论。索德格朗一共出版了五部诗集,包括主要诗集《诗》——这部诗集里有几首诗表露了她的女权主义思想,比如《白天变冷……》和《现代女性》——以及死后出版的诗集《不存在的国度》。她的诗主要讲述孤独、爱情和死亡。

朝着四面来风

没有鸟飞入我隐蔽的角落,

没有燕子带来牵挂,

没有海鸥预言风暴……

我在礁石的影子里守着自己的狂野,

准备逃离细微的响动,逼近的脚步……

寂静和蓝是我的世界,那欢愉的……

我有一扇为四面来风而开的门。

我有一扇朝东而开的金色大门——为那迟迟未到的爱情,

我有一扇为日光而开的门,一扇为忧伤而开,

我有一扇为死亡而开的门——它一直开着。

现代女性

我不是女人。我是中性物。

我是一个孩子,一张书页,一项大胆的决定,

我是猩红太阳一丝大笑的光芒……

我是一张捕捉所有贪婪之鱼的网,

我是一只装盛所有女人荣耀的碗,

我是迈向偶然和毁灭的脚步,

我是自由和自我的飞跃……

我是男人耳中血液的低语,

我是灵魂的高烧,肉体的渴望和拒绝,

我是新天堂的入口标志。

我是火焰,找寻和放纵;

我是一潭水,很深,敢淹没膝盖,

我是自由条件下以诚相待的水火……

琵雅·塔夫德鲁普 Pia Tafdrup 李笠 译

琵雅·塔夫德鲁普(1952— ),丹麦当代著名女诗人,散文家,小说家。作品以爱情诗为主,写得坦荡、热烈,充满南欧诗人的风情。她的诗歌被译成二十多种文字,主要作品有诗集《皇后门》(1998)、《巴黎的鲸鱼》(2002)和诗论集《水上行》(1997)。她曾两度来中国参加诗歌节。

我们不是只活一天的动物

月亮在黑暗里俯身

监视

你合上眼——

眼睛能看到东西

但看见的都不一样

月亮在察看

脸隐藏的东西,门洞开

你闭着眼

——你的脸紧挨着我脸

一股我们出生时的力量

在上升,上升

——我们不是只活一天的动物

我们的大脑

不是用来指挥翅膀飞翔的

而是用来构建语言

或用其他方式出海远航的:

动脑筋就是像极地那样

用清澈的方法来看

——也就是

理解限度

你闭着眼睛——你的躯体

朝杏黄色的光里一跃

睡眠掀倒了

你大脑里的罗塞塔碑;

它展示没破译的文字……

我们的地点是时间

我们阅读

想记住

还没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事情

我们没做的

不会得到原谅——

一只手紧紧地攥着

另一只在防守

第三只在祈祷

你闭着眼——你逃向

音乐的结尾

所构建的无限空间

我的嘴里,有你的喊声

艾米莉·狄金森 Emily Dickinson 金重 译

从2019年夏天开始,我一口气翻译了近百首狄金森的诗歌。可以说,每首诗里都有一个或更多个跨栏需要我去跳跃。一首诗第一天没琢磨明白,过两天会恍然大悟。指纹先生说:金重译的狄金森,完全颠覆了我对这位诗人的陈旧印象,她更像一个横空出世的新诗人。诗人茉棉讲:我阅读过的诗歌里从未有过这样的概念:“光芒是新呈现的荒原/我的荒原制造出的荒原”。而我想告诉大家的,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不到这个“咆哮的新二十年代”,我是无法通过铁一样的残酷现实去领会、破解狄金森密码的!在她那个时代,她简直就是一个future woman——未来使者。而处于我们这个时代,阅读她一百六十年前写的诗歌,我们会发现她的锋芒直指我们当今的社会,她是神奇的预言家。(金重)

夏日我们全都见过

夏日—我们全都见过—

但只有几个人—相信—

很少的几个—更加令人珍惜

被毫无置疑地爱着—

但是夏日不在乎—

她在她的大道上行走

就像月亮沿着它的轨迹

穿越我们的鲁莽—

末日被膜拜—

财富被分走—

把无知视为极乐

又一代新人,快要诞生—

如悲伤一样老

如悲伤一样老

那有多老?

有一万八千年—

如欢乐一样老

那有多老?

与悲伤一样老

并列为首

却很少肩并肩

他曾经努力—

但在这两位身上

人性,无法掩饰自己!

卢齐安·布拉加 Lucian Blaga 高兴 译

卢齐安·布拉加(1895—1961),集哲学家、诗人、剧作家、美学家、外交家于一身的罗马尼亚杰出文化人物。出生于乡村牧师家庭。1920年在维也纳大学获博士学位。1936年当选为罗马尼亚科学院院士,1939年到克卢日大学主持哲学教研室工作。1948年因政治原因被迫失去教职,禁止发表作品。逝世后在文学、哲学等领域的卓越贡献才得到公认。大学期间开始诗歌创作,出版诗集《光明诗篇》《先知的脚步》《伟大的过渡》等。诗作以神秘的气息和深邃的哲理,探索人与自然、生与死、短暂与永恒之间的关系。他的创作和思想对后世影响深远。

自画像

卢齐安·布拉加静默,一如天鹅。

在他的祖国,

宇宙之雪替代词语。

他的灵魂

时刻都在寻找,

默默地、持久地寻找,

一直寻找到最远的疆界。

他寻找彩虹畅饮的水。

他寻找

可以让彩虹

畅饮美和虚无的水。

结局

兄弟,在我看来,任何书籍都是种被征服的病。

可刚刚同你说话的人如今在地下。

在水中。在风里。

或在更为遥远的地方。

我用这张书页锁上大门,拔出钥匙。

我在某个高处或低地。

吹灭蜡烛,问问自己:

那曾经的奥秘去向何方?

你的耳中还留有只言片语吗?

从以前讲过的血的童话中,

将你的灵魂转向墙壁,

将你的眼泪洒向西方。

约翰·阿什贝利 John Ashbery 少况 译

阅读 阿什贝利(1927—2017),一首首翻译可能是一条道路。不去理解,只是欣赏,切进去。他在一首短诗《切割很深的》里写道:“悲哀地长大,进入真实的世界,/我自己根本不问这些问题。”阿什贝利不是用来理解的,甚至不是“不求甚解”。放弃理解,对阅读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如同骑自行车,下坡时,突然撒开双手,少年般任性的自由和喜悦。《懂你》是一首庸俗歌曲,不懂你的快乐,是我们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也是和阿什贝利诗歌的关系。(少况)

街上的喷泉

一只怀孕的蚂蚁绕着下水道转圈。

——拉里·费根《内容是一瞥》

喷泉死了。

牧场未开,

理由它们自己知道,

万一你要问的话。

门廊上的冰箱喜欢它。

罗斯福夫人也喜欢。

大家都这么棒——

途径越多,经验越丰富。

事实:獾州由蕨类

和羽毛组成。那里生长野水稻。当地人

坐船收割,用蒿敲打茎秆,

谷粒落下,铺满船舱。

译自诗集《通风廊》

没有理由不

家长们提高嗓门,其他人

渴望加入朝圣者向下的远足,

即使在峡谷尽头什么也没看见。

市长也无精打采,

某种绅士,

无法抓住小孩子胡闹中的幽默。

而真实只是在头顶上航行,

像一只红头美洲鹫,以括号之翼,

空如橱柜。

(那么)打断我,

用半详尽的一切

云雾发作留下的孢子。

公寓楼会找到然后忘记我们。

译自诗集《星座图》

布莱兹·桑德拉尔 Blaise Cendrars 树才 译

布莱兹·桑德拉尔(1887—1961)1887年9月1日生于巴黎,具体来说,是在圣—雅克街的Hôtel des Étrangers(可译为“外乡人旅馆”)。他的父亲是瑞士人,母亲是苏格兰人。[……]桑德拉尔出生时,他的父亲在埃及,于是母亲就携婴儿车前去找他。桑德拉尔的一生,从此不断移居。他住过埃及的宫殿,到过意大利,上过德文学校,见识过英国的城堡和巴黎的大套房,当然也在瑞士待过。好像他神奇的记忆力让他什么都记得。他的生活是一场又一场冒险。除了真实的旅行,他还借文字的便利做想象的旅行,他的生活和作品是相互关联的。他的作品,并非简单的自传;他加入了想象。[……]在桑德拉尔的全部作品中,最让人惊叹的,就是这首《西伯利亚大铁路和法国小让娜的散文》。在诗中,桑德拉尔重复着这一句:“我饿。”他饥饿于什么?当然,首先是食物,吃的;还有房屋,住的;还有酒,喝的;街道,行走的;还有世界,闯荡的;还有最重大的生命(女人),恋爱的。桑德拉尔好像拥有“通灵者”的目光,他在诗中甚至预言了俄国革命:“我预感俄国革命伟大的红色耶稣就要到来……”

这首长诗,色彩纷呈。在列车的穿行过程中,小让娜出场,一朵花。她正是桑德拉尔的用情处和伤心处。只要一想起她,桑德拉尔就会黯然神伤:“从我的心底泪水涌起/爱神,我想着我的情人。”在这首如同西伯利亚大铁路一样无限延伸的长诗中,地名之多,城市之众,地域之广,时空之阔,令人头晕目眩。旅途中,小让娜反复问着同一个问题:“布莱兹,你说,我们是不是离蒙马特很远了?”可以说,不管走到哪里,桑德拉尔都带着小让娜的影子。长诗结束时,诗人对巴黎充满了幻觉般的想象。他梦见了小让娜。正是为了她,他在一个悲伤之夜写下这首长诗。

这是一个少年的冒险经历。世界的辽阔、动荡、战争和苦难,在长诗里一幕幕上演。这首长诗本身就像一只饥饿的胃,扑向生存的艰难和发现的惊喜。(树才)

西伯利亚大铁路和法国小让娜的散文(节选)

天空就像弗朗德勒地区一个小渔村里

那被撕裂的一个穷酸马戏团的棚顶

太阳是一盏烟熏的油灯

秋千把一个女人荡成了月亮。

单簧管、簧片、尖利的笛子和一只破鼓

这就是我的摇篮

我的摇篮

它一直在钢琴旁,当我的母亲像包法利夫人那样弹着贝多芬奏鸣曲

我在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度过了童年

然后逃学,到火车站看火车出行

现在,我让所有列车在我的身后奔跑

巴塞尔-通布图

我在欧特耶和隆尚赛马场下过赌注

巴黎-纽约

现在,我让所有列车沿着我的生命奔跑

马德里-斯德哥尔摩

我输掉了所有赌注

我只剩下巴塔哥尼亚,巴塔哥尼亚,它适合我的大忧伤,

巴塔哥尼亚,我还得到南方去做一次旅行

我在路上

我一直在路上

我和我的法国小让娜一起在路上。

列车忽然一震然后落回轨道

车轮再次落回轨道

列车总是车轮落回轨道

“布莱兹,你说,我们是不是离蒙马特很远了?”

我们很远了,让娜,你已经旅行了七天

你远离蒙马特,远离养活你的高地,远离你依偎过的圣心大教堂

巴黎消失了,连同它的冲天火光

只剩下这些余烬

这下着的雨

这膨胀的泥

这旋转的西伯利亚

这些越积越厚的雪

还有这叮当作响的疯狂铃铛像青色空气中的最后欲望

列车在铅色地平线的中央战栗

而你的忧愁在傻笑……

“布莱兹,你说,我们是不是离蒙马特很远了?”

那些担忧

忘掉那些担忧吧

墙壁开裂的那些火车站歪在路边

它们悬吊在电报线上

怪模怪样的电线杆手舞足蹈,扼住它们

世界延伸扩展又缩回像手风琴被一只凶暴的手折磨着

在天空的缺口中,狂怒的火车头

奔逃

而在洞里,

是令人晕眩的车轮嘴声音

倒霉的群狗冲着我们的箱包狂吠

魔鬼挣脱了锁链

废铁

一切都是不和谐音

车轮轰隆轰隆

撞击

反弹

我们是聋子脑壳下的一场暴风雨……

“布莱兹,你说,我们是不是离蒙马特很远了?”

没错!你让我心烦,你知道的,我们很远了

躁热的疯子在火车头里嚎叫

鼠疫霍乱火炭般在我们的旅途中蔓延

我们在战争中在隧道的中央消失

饥饿,妓女,拽住溃散的云

战场的鸟粪,成堆的发臭的死者

像她那样,干你的活儿……

“布莱兹,你说,我们是不是离蒙马特很远了?”

塞萨尔·巴列霍 César Vallejo 黄康益 译

塞萨尔·巴列霍(1892—1938)作为一位出生于秘鲁的诗人,是拉丁美洲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他对拉美文学的影响,他的语言、意象以及呈现在诗句里的孤绝与飞扬的灵魂,让人看到一种与拉美诗歌史上诸多重要诗人完全不同的世界。自然、简单、直接,现实到骨子里而又超越现实。(黄康益)

黎明

我梦见一次远行。梦见

你的绣片散落在屋里。

梦见码头远处,有一个母亲,

十五年的奶水喂养一刻的离别。

我梦见一次远行。一句“永远”,

在船头的梯子上叹息;

我梦见一个母亲;

梦见几棵新鲜的蔬菜,

还有黎明的嫁衣上满天繁星。

我梦见码头远处……

梦见一路的喉咙哽咽无声。

夏天

夏天,我要走了。黄昏里,

你柔顺的小手让我心酸。

你虔诚而来,老大方至;

我的灵魂早已空无一人。

夏天!你要经过我的阳台,

带着大大的紫水晶和金色念珠,

像悲伤的主教,从远方来,

为了寻找并且祝福

前世情侣的破碎戒指。

夏天,我走了。在那边,九月

我有一朵玫瑰要托付给你;

在充满罪恶和墓穴般的日子,

请你为她浇洒圣水。

在恸哭的陵墓里,如果信仰

放出光芒,大理石扇动翅膀,

请你高声念诵超度经,并祈求

上帝,让她永远死亡。

一切都太晚了;我的灵魂里

早已空无一人。

请别再哭泣,夏天啊!那条沟里

有一朵死去的玫瑰将不断再生……

以上两首译自诗集《黑色使者》

马雅可夫斯基 Маяко́вский 骆家 译

未来主义之父、意大利诗人菲利波·托马索·马里内蒂(Filippo Tomasso Marinetti,1876—1944)与其说是一位实践者,不如说是一位理论家。而俄罗斯未来主义虽然竭力要与马里内蒂厘清差异、保持独立,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实际上却成功地使马里内蒂的未来主义主张在俄罗斯率先落地。在长诗《穿裤子的云》中,作者采用新的分行、创新节奏、自由韵,再结合哲学的偶因论(Occasionalism)。马雅可夫斯基借此让未来主义的诠释显得更为成功,故译者称《穿裤子的云》这首长诗为“一朵第十三使徒的云”“一朵未来主义的云”“一朵马雅可夫斯基的云”。(骆家)

穿裤子的云(节选)

II

赞美我吧!

我跟伟人凑不了一对儿。

我做的所有一切,我都刻上“nihilb” [1]

从来

什么都不想读。

书吗?

书算什么!

我曾想——

书应该是:

诗人一来,

嘴巴轻松一张,

老实人立刻也能热情奔放地唱起来——

哈哈!

到底如何呢?——

唱歌之前,

走很长时间的路,磨出老茧,

愚笨的想象之鲤

只能勉强从心的泥藻中挣脱。

当水快煮干,韵脚吱吱作响,

爱情和夜莺就熬成某种大锅粥,

整条街都在抽搐,无法言语——

她没法喊也无法说。

城市的巴比伦之塔,

踌躇满志地意欲重建,

可上帝

将城市

夷为平地,

通过把语言变乱 [2]

街道忍着疼痛默默前行。

呼号如鲠在喉。

直直地卡在嗓子眼里的

还有肥大的taxi [3] 和轻便四轮马车。

胸口已被踩扁,

比肺结核还厉害。

城市用黑暗将道路锁死。

而在某一天——

总算!——

水泄不通的人群被咳到广场,

将快挤到喉咙的教堂门前的台阶推开,

就感到:

唱诗班中基督教大天使齐声合唱,

被抢劫的上帝赶来惩罚!

街道坐下来开始大喊大叫:

“让我们一起去胡吃海喝!”

大大小小蹙着眉头的克虏伯公司 [4]

在城市里星罗棋布,

而嘴里

已死的词语尸骸排列整齐,

只剩下两个词还活着,胖得变形——

“混账东西”,

似乎还有个什么词,

好像是“杂菜汤”。

诗人,哭泣和呜咽声中泡大,

头发凌乱,纷纷逃离街道:

“这么两个词要怎样

赞美大小姐,

歌颂爱情,

还有挂着露珠的花朵?”

而跟在诗人后面的——

近千人在街头:

大学生,

妓女,

包工头。

先生们!

请停下来!

你们不是叫花子,

你们不准乞讨!

[1] nihil,拉丁语,意为虚无。——原注

[2] 据《圣经·旧约·创世记》第十一章,当时人类联合起来兴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人类自此各散东西。此故事试图为世上出现不同语言和种族提供解释。

[3] taxi,法语,意为出租车。——原注

[4] 克虏伯公司,德国一家著名的军工企业。

保尔·瓦雷里 Paul Valéry 姜山 译

比我早出生整整一百年的 瓦雷里(1871—1945),以不同于他人的方式对我言说——不仅仅以诗歌,更以生命的暗示。(姜山)

海滨墓园(节选)

我的灵魂,不求永生,但求尽量领悟实在之义。[1]

宁静的穹顶上,群鸽漫步,

穿过耸动的松枝与石墓。

正午不偏不倚用火编织

海,海洋,永动的海洋!

噢,思辨之后的报偿

是长久注视沉静的神祇!

何等纤细光线精工巧做

以无数碎钻般细小水沫,

何等的平静孕育着自己!

当太阳临渊停步,

终极之道的纯正手笔显露,

时间闪亮,梦即是知。

宝藏稳固,密涅瓦素朴的神祠,

偌大的宁静,显明的矜持,

高傲的水,那双眼睛

守护你体内大片安眠,在火幕下,

噢,我的沉默!……灵魂的广厦,

你,万千金瓦溢彩,穹顶!

时间之祠,在一呼一吸间,

我登临,适应着这至高点,

沧海四顾;正如我向

众神将无上的供奉献祭,

高高播撒着无比的鄙弃,

这从容闪耀的日光。

一颗果实在欢乐里消融,

在它形销寂灭的口中,

将空无化成了快感,

我吸着他日羽化的烟尘,

天空歌唱,向耗尽的灵魂

律动的低吟的海岸。

美的天空,真的天空,看我如何衍变!

不再高高在上,不再深陷

强大却不可言喻的倦怠,

我的身影飞过逝者的屋宇,

驯服于它轻柔的驱力,

我投身这光明的所在。

灵魂曝露给夏至的火炬,

我承受你,光明崇高的正义,

你手上利器毫不容情!

我归你于至尊的宝座:

看看你吧!……可光明的

一半,是悲戚的阴影。

噢,为我一人,在我体内,

诗的源头,心的周围,

在空与灵的生发之间,

我等内在的宏大发出回声,

灵魂里嘶鸣着来日的空洞,

像一只苦涩幽怨的水罐!

你可知道,佯装被树叶捕获的囚犯,

咬啮这些细铁栏的海湾,

掠过我紧闭双眼的眩目秘密,

哪个肉身将我拖至它力竭的末路,

哪张面孔把我引入这埋骨的泥土?

一颗火花点亮对逝者的追思。

幽闭,圣洁,充满无形的火,

供奉给光明的土坷,

这儿令我欢喜,任烛炬支配,

由金子、石头和树荫构成,

森森大理石在丛丛暗影上摇动:

忠实的海,倚着墓群安睡!

出色的母犬,驱离了朝圣者!

带着牧人的微笑,我独自一个

长久地放牧,神秘的群羊,

请远离蹑手蹑脚的鸽子,

空洞的梦魇,好奇的天使,

我那片宁静的白色墓场。

未来降临,一派倦怠。

昆虫麻利地刨着干土块:

万物烤焦、萎顿,收入太空,

化成莫名而无华的元素……

生命广袤,醉心于无,

苦涩品来甜蜜,精神一片澄明。

逝者善藏于这泥土之间,

得以保暖,秘密被烘干。

纹丝不动,正午高悬,

陷入沉思,安适自足……

无瑕的冠冕,完好的头颅,

我是你体内悄然的嬗变。

[1] 引自古希腊诗人品达(约前518—约前438)的《皮西安颂歌Ⅲ》。

纪尧姆·阿波利奈尔 Guillaume Apollinaire 姜山 译

巴黎环路如北京二环,建在被推倒的城墙之上。巴黎从一座中世纪城市向现代都市的改造,集中发生在十九世纪五十到七十年代。城改导致房价飞涨,将城市贫民挤出。在城门口,他们与破产农民的洪流汇合,在城防外为军事用途辟出的空地上住下。这片地被称作La Zone,是那时巴黎的城乡接合部,其最精确的汉译,即诗人树才的译法——将 阿波利奈尔(1880—1918)长诗“Zone”译成《市郊贫民区》。

1913年,为爱所伤的阿波利奈尔从La Zone出发,穿越“世纪的第二十颗瞳孔”里的印象巴黎:

巴黎,从夜到黎明——现代与传统、进步与信仰、前瞻与回忆、成长与幻灭、超越与失败、现实与幻想、爱情与欲望、勇气与羞耻、悲悯与戏谑、光明与幽暗、诞生与死亡——这新旧交叠的时代,令你莫名狂喜,同时无比孤寂!(姜山)

城中村(节选)

到最后,你厌倦了这老世界

羊倌啊埃菲尔铁塔,羊群咩咩叫塞纳河上桥,在今早

你受够了在希腊和罗马古董之间的生活

这儿,连汽车都古色古香

只有宗教保持新鲜,保持质朴

如维里沙蒂隆飞行场停机库

基督教啊,寻遍欧洲唯你不老

欧洲最摩登的称号非教皇庇护十世 [1] 莫属

而这些窗户把你盯得不好意思

迈进教堂忏悔,在今早

你读着扯嗓门高唱的产品说明、邮购货单和墙上广告

这是今早的诗,而散文由日报提供

连载侦探传奇,两毛五一期

伟人画像与无数花边标题

在今早,我遇见一条好看的街道,名字已忘掉

阳光下簇新干净,像铮亮的军号

工头、工人和漂亮的速记小姐们

周一一早到周六天擦黑,每天四趟,打这里经过

每天上午三次,汽笛在这里哀怨地响起

狂躁的钟到午时开始吵闹

招牌与城墙上的字迹、铭牌和通知

跟鹦鹉似的呱呱叽叽

这工厂区的街有一种优雅让我喜欢

在欧蒙—蒂埃维尔路和岱纳大道 [2] 之间

看啊,童年的街道,你还是个小孩

妈妈只给你穿蓝戴白

虔诚如你,跟第一个认识的发小儿勒内·达利兹

没什么比教堂盛典更让你们着迷

九点钟,油灯幽蓝昏暗,你们溜出宿舍

到学校礼拜堂里祷告整晚

在一片永恒、深邃、令人膜拜的紫晶色中

基督光芒旋转如烈焰,一刻不停

这美丽的百合我们众人培育

这红发飘扬的火炬风吹不息

这悲伤的母亲怀中赤子血红肤白

这棵树被祈祷密密覆盖

这荣誉和永恒的双头绞架

这带着六角的星

这礼拜五死去礼拜日复活的神明

这比飞行员更出色,翱翔天空的基督

他保持着飞行高度的世界纪录

基督啊眼之瞳

他通晓如何把世纪的第二十颗瞳孔

化作飞鸟,在这个世纪,当耶稣升空

魔鬼在深渊里举头仰望

说这是对朱迪亚魔术师西门 [3] 的模仿

他们大叫他会飞,像传说中的飞贼

天使们围着漂亮的空中技巧表演者翻飞

伊卡洛斯、伊诺克、伊利亚、泰安那的阿波罗尼厄斯 [4]

环绕着第一架飞机

他们不时躲开,给圣餐礼祭物让路

神甫们手捧圣体饼往上爬,一刻不停步

飞机终于降落,还没收起机翼

天空中已填满百万只燕子

拍打着翅膀乌鸦、隼和猫头鹰往这儿赶

从非洲飞来了红鹳、火烈鸟与白鹮

故事高手和诗人传颂的大鹏在空中滑翔

爪子里那块头骨,属于天下第一人亚当

天空深处鹰发出一声长鸣

亚美力加蜂鸟玲珑

中国的比翼柔顺纤长

生着一只翅膀,结对儿才能飞翔

鸽子有无瑕的精神

与琴鸟和斑斓的孔雀为邻

凤凰这团孕育自我的火

用银色灰烬一下子将世间包裹

海妖飞离危险的湾峡

三人在美丽歌声中一起抵达

中国的比翼、鹰、凤凰

无不跟会飞的机器结党

此刻,你走在巴黎,众人中独自一人

公共汽车驶过身边,哞哞叫着牛群

爱的伤痛把你的咽喉扼住

就像你再不会被爱光顾

若在古代,你会遁入教堂

可现在您祈祷一句,都令自己害臊惊慌

噼噼啪啪,像地狱之火,你嘲笑着自个儿

笑声喷出火星儿,为你生命深处镀上金箔

像一幅画挂在博物馆昏暗的墙上

你不时前往,凑近瞻仰

今天,你走在巴黎,女人沾满血渍

明日黄花,我宁愿忘却,衰颓的美丽

在夏特,被激情的火焰围绕,圣母注视着我

蒙马特,您的圣心之血,将我淹没 [5]

我的耳朵里再塞不进祷词

煎熬中的爱是一场病,让人羞耻

盘踞头脑的意象,让你在失眠和不安里苟活

萦绕在你左右,终会褪色

[1] 庇护十世(Pius X,1835—1914),原名朱塞佩·梅尔基奥雷·萨尔托(Giuseppe Melchiorre Sarto),1903年8月9日于罗马圣彼得大教堂加冕为天主教第二百五十八任教宗,取名号为“庇护十世”。

[2] 欧蒙—蒂埃维尔路(rue Aumont-Thieville )与岱纳大道(avenue des Ternes )位于巴黎十七区。

[3] 西门,指西门·马吉斯,又称大能者西门、术士西门、行邪术的西门,公元一世纪持诺斯底主义的撒马利亚人,西门主义的创始人。

[4] 均为传说中向往天空、插翅飞翔的人物。

[5] 上句与此句似指夏特圣母院与蒙马特高地的圣心教堂。

马克斯·雅科布 Max Jacob 李金佳 译

作为诗人、画家、评论家的 马克斯·雅科布(1876—1944),是二十世纪前卫主义艺术的奠基人之一。1876年,雅科布出生于法国坎贝尔一个富裕的犹太家庭,在这座布列塔尼海滨小城长大成人,并接受良好的人文与音乐教育。1898年,雅科布来到巴黎,先后从事律师事务所书记、商店雇员、钢琴教师、街头画家、文艺杂志记者、报纸艺术专栏主笔等职业,浪迹于巴黎新兴的前卫艺术界,结识了展露头角的毕加索和阿波利奈尔,并结为终生好友,与马蒂斯、蒙迪里亚尼、玛丽·洛朗森、安德烈·所罗门等青年艺术家也过从甚密。因其生性诙谐,佻达不拘,很快得到蒙马特“洗衣船”住客们的青睐,成为他们艺术创作与狭邪游中不可或缺的伴侣。1903年,雅科布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在其后的近半个世纪里,笔耕不辍,创作领域横跨诗歌、小说、诗体小说、剧本、通信集等各种体裁。对前卫主义艺术的理论探索也做出了重大贡献。(李金佳)

树的啃食者

被孤立,被囚禁,或者是在工作中,大仲马以一件女式衣服的气味,自我安慰。三个彼此雷同的男人——一模一样的圆毡帽,一模一样的矮小身材——邂逅于一处,因彼此的雷同而惊异,彼此猜到彼此心怀同一个念头:把被孤立者的那种安慰,偷将过来。

那不勒斯的女乞丐

我住那不勒斯那阵子,在我的宫殿门口,总能看到一个女乞丐。每次命驾登车时,我都会扔给她几个小钱。一天,我忽然想到,她从没感谢过我,心中不免惊疑,冲她瞥了一眼。这一瞥,才看出那被我当成女乞丐的,原来是一个刷成绿色的木箱,里面装着通红的泥土,还有几只半黑不烂的香蕉。

以上两首译自诗集《骰子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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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简介:

| 骆家,诗人、译者。出版有诗集《驿》《青皮林》《学会爱再死去》,译著《奥尔皮里的秋天》等。

| 姜山,诗人、金融从业者。出版有《危兰》《给歌》《从雨果到夏尔——法语诗里的现代性》等。

题图:©Mstislav Dobuzhinsky丨Man with Spectacles. Portrait of the Art Critic and Poet Constantin Sunnerberg. (1906)

策划:杜绿绿 | 排版: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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