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老人与牛

我很久没有写东西了,那些因为疫情触发的情绪影响了我,使我急于为了生存而做足储备,可是新年快要来了,我总得为这即将逝去的2020年做点什么事情吧,除了记录,我想不出更有意义的行动。

于是我很快想到了一位老人。

就在今年3月份的时候,在我那遥远的故乡-----一个远离城市与喧闹的地方,或者说是十几位老人留守的地方,有一位90多岁的老人去世了。我叫他六伯。

我们山村老人的平均寿命在80岁以上,我的那些住在城里的亲戚总是无比羡慕地说:“你们村的空气太好了,以后在你们村建个房子养老!”

我六伯享年93岁,这是我们村乃至全大队的最高纪录,我看新闻报道得知,一些地方的高龄老人享受津贴,有记者采访,儿孙待之如宝……我六伯没有这种运气。我回家时,曾经和邻村的几位老人同坐“村村通”,听到他们以我六伯为戒,力争早走,不拖累儿女。“不活到讨人厌的年纪就是咱们对家庭、对社会的贡献!”一位老人如是总结。

“丧尽礼,祭尽诚”,在保留着更多传统文化的农村,逝者总要在唢呐和喇叭的高亢鼓吹中、由多人扶棺,一步一步隆重地走向墓地,享尽哀荣。因为六伯去世赶在了疫情期间,只好安静地埋葬,所以又引发了邻村一些老人的生死之慨,他们说:“这个好,走了不用办事,一分钱不花!省下了多少埋怨和是非!”

我最后一次见到六伯是2018年,他噙着烟袋在路上慢慢走着,脸上带着惯常的微笑,这微笑使他有别于农村大部分老人和苦寒的环境。我大声向他打招呼,他笑着说好,但看样子已想不起我的名字,这当然和我极少回家有关。我走出很远,再回头时,他已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听说几年前他还能从百米外的山泉边挑一担水回家,每天一次,也帮助家人打扫院子,做一些杂活。

今年我再回去时,得到的就是他去世的消息了。伤感之余,我顺着儿时熟悉的小路走到了六伯的老窑前,一面窑洞的左半边已经塌陷了,在石块和泥土中,野草决然而起,与人齐肩。另一面窑洞,也就是他常年养着耕牛的地方,也被蒿草淹没了门径,我站着看了很久,耳畔仿佛传来一声缓慢而悠长的牛哞,我一下子跌进了那似有似无的岁月,牛声哞哞,犬声吠吠,孩童成群,追逐打闹,一个村庄醒过来了。

那时候,几乎每家每户都要养一头牛。牛是一个家庭最重要的劳动力,也是一个家庭的主要财产。耕牛包揽了家庭一年四季的劳动,它耕作,也负责运输,从山泉里把水拉回来,把生病的人拉到市医院去。它支撑起家庭最大的开销---婚丧嫁娶,也帮助一个家庭度过重大变故,它被卖掉的钱往往可以支撑一个困难重重的家庭继续生活。它是一个家庭最大和最后的指望。

六伯照顾牛无微不至,是我们当地养牛养得最好的人。他爱护牛,了解牛,别人买牛,经常请他物色。经由他照顾的牛,往往焕发生机,体格健壮,牛毛光滑闪亮,一旦套上犁铧,不知疲倦。即使老了,也能卖一份好价钱。他一天放牧两次。我们附近有不少山梁,最好的草长在最远的山梁,从村里到这座山梁去,要先下一道很深的沟壑,再爬上高高的山梁。六伯早上赶着牛出门,下到沟底,再上山,中午回来吃饭,休息片刻,又去给牛挑山泉水饮用,下午再去放牧第二趟。他把一年中甚至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交给了牛,勤牧不怠,无眠无休。夏天里,蚊蝇最喜欢叮咬牛,绕着牛身一日不散,六伯把艾蒿扭结在一起,做成一把柔软的刷子,不停地驱赶着蚊蝇。秋天雨天多,常看见他穿着雨靴,在路边为牛割草。草割回去后,先摊开晾干,再用铡草刀铡碎。冬天,山上草木几乎凋零,各家牛吃的都是麦秸秆,只有六伯愿意优待他家的牛,在秋天里就为它预备了玉米杆和晒干的草料。

温顺忠厚的面孔,不时拂来拂去的尾巴,这是牛的形象,世间最亲切的记忆,如果说我的童年二分天下,玩伴占一分,牛占一分。每逢放假,我和村里年龄相仿的孩子们在六伯的带领下,吆喝着家中的牛,一路走到山梁上去,牛安静地寻草去吃了,我们找一处地方玩石子游戏,六伯在山上割草。我们从不担心牛在山间走失,因为六伯替我们看着。傍晚时分,一支队伍遥遥地从山间返回乡村了,霞光和余晖交相辉映,染红了乡间小路,牛群为首,哞声四起,六伯殿后,身负青草。人和万物的联系是如此亲密,仿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六伯一生身体健康,没有进过医院,也不曾经受疾病折磨。他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微笑的面庞活脱脱地映现着他的精神世界,永远平和,永远宽容,是牛的脾性影响了他,还是他生就牛的性情,很难说清。一个人一生能爱一样东西,那真是走运、真是幸福!当然,你所爱的,也必然成为你所痛的,这是事物的法则。我所知道的关于六伯的事,总是好事,比如替人说情,劝人消气,解决某个家庭纠纷……但有一件事,听到的人嗟叹讶异,替他悲伤,他自己,也因为这件事而彻底断了养牛的念头。我认为,从那时候起,他的生命已经宣告了结束。

那是1999年的事了。随着机械在我们当地的普及,牛要退出乡村的历史了,很多人卖掉了牛,拆了牛棚,改建了新屋。六伯不为所动,只是他的精力大不如前,所以决定卖掉一头,今后只养一头牛。我们镇上有一个牛羊交易市场,距离我们村有十里之遥,其间有两条道路,一条是小路,穿过四个村子和无数田地通往镇上;另一条是大路,铺了柏油,路面宽敞,但没有人烟,比较偏僻。六伯走的是大路,他在这条大路上走了很多年,买牛卖牛,替人物色牛。但对这头牛而言,它走着一条完全生僻的道路,于是,六伯牵着牛绳,走在前面,牛跟在他身后。

十里大道,曲曲折折,沿路的风景极其单调,除了迎面而来的山风,人很容易在宽阔而雷同的路上产生疲惫感。六伯不急不慢地走着,一个多小时后,他走到了市场,只见人头攒动,人声喧哗,他看准了一处空地,走过去,和一个牛贩子搭起了话,当他再回头的时候,发现手里只有一根被截断的绳子。

他环顾四周,寻找着他的牛,他穿过无数低垂的牛首和陌生的面孔,耳朵里除了牛的叫声,听不到一句问询,那些叫声都不属于他养的牛,它莫名地消失了。人们从绳子的断口判断有人用刀作案,偷了牛,没有任何线索,没有任何结果,三个小时后,六伯沿着原路返回了家,他坐在留下来的那头牛前,抽着旱烟,很久之后,对儿子说:“把这头卖了吧。”

从那以后,六伯不再养牛了。

不再养牛的六伯身上,几乎就没有故事可言了,人们提起他,无非是就他的年龄确认一番,我每次回家,能问的也就是“他身体可好”这样的闲言了。

有很长时间,我猜测着那头无故消失的牛的命运,在无解之后,我渐渐想通了一个问题:所有的牛,其结局都是离开,世间万事万物也都难逃结束的命运。或者六伯和这头他至死念念不忘的牛是团聚了,六伯看着这头多年前失散的牛,说,老伙计,原来你在这里。

农村再无牛可言,至少在我们那里,听着牛哞长大的我,每次回到农村,都带着寻而不得的憾恨,在遥想当年中满怀悲怆。但像牛一样勤恳了一生,奉献了一生,而今老迈无力、缺少照顾的农民,还有很多很多。他们常常和我一样回味着他人的一生,充满善良卑微的祈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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