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某一天（小说）】/ 高艺玮 / 开普饭

生命中的某一天

（小说）

高艺玮

项正从局长的位置退下来后，最初有种解脱感，不过没有多久，他就有些不习惯了。他发现以前围着他身前身后转的那些人，现在几乎都跟他疏远了；他亲手提拔的那些人，在今年的春节期间，有的还能给他打个电话发个微信拜年问候一下，但也仅仅是到此为止了，其他的人就更不用说了。门庭冷落车马稀，不见了当初的喧哗。他还发现别人怎么都长高了，都成年人了还能长高，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啊。特别是那个他们局的外号叫王弯腰的老职员，怎么腰板也忽然之间的挺直了呢？以前项正是俯视王弯腰，现在是平视了，他真的忽然间不理解这个社会了。

老伴见他整天不出屋，就动员他出去遛遛弯儿，老伴说：转换一下大脑里的东西吧，都退下来了，已经是平常人了，就别再拿自己太当回事了。这本来是好话，他心里明白，可就是听起来刺耳。他一甩袖子，哼了一声，就出了家门，留下了咣当的关门声。

街道两旁热热闹闹嘈嘈嚷嚷，尤其是那个大型超市门前的广场，玩扑克牌的，下象棋的，摆象棋残局的，摆摊卖水果，炸肉串的，卖冷饮的，蹦爆米花的，摆旧书摊的，摆摊算卦的，唱戏的，几伙跳广场舞的……吆五喝六人声吵杂，不亦乐乎。项正只顾低头走着，对这热闹繁杂的场面不感兴趣，甚至于嗤之以鼻。他觉得，他还没有堕落到跟那帮整天无所事事的人，在街头巷尾等公共场合甩扑克牌解象棋残局的地步。他还有很多正经的事要做呢：具体的做什么，他还在考虑中。有人提议让他写回忆录出书，把他宝贵的人生经历用文字记录下来，作为精神财富留给后人，他清楚给他这个建议的人，有嘲讽揶揄之意，但人家说的言辞恳切口气庄重，他私下里想这确是一个不错的选项。只是出书的费用是要自己掏腰包的，人家说可以帮他弄个书号提供赞助，他未作置否，自尊心不可能让他接受别人这样的帮助，降尊纡贵，那是掉脑袋都不能同意的事啊，不过，他却开始整理他的思绪了，他要自己堂堂正正的弄书号，自己出钱出书。还有人要聘他去当顾问，说是只要他挂个名就行，具体的工作呢，怎能劳他大驾，薪水嘛不低于他现在的工资。前几天晚上，儿子来电话说让他跟老伴去省城跟他们享清福去，儿子的口气从来没有过的煽情，但是他立马就回绝了。他心里清楚，儿子是另有企图，实质是让他跟老伴去做免费的保姆：接送孙子去学校，连带着做晚餐。小子，跟我还想玩心眼，你还嫩着呢！他陷入沉浸中，琢磨着是否还有其他的选项可以更好的打发生命余下的时光。这时，一个足球向他飞来，砸在了他的脑门上，他脑袋嗡的一声，脚下一个趔趄，没有摔倒，愣怔中，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手里捧着足球，看了他一眼，嘴巴里说了一句：爷爷，对不起！然后跑了。

习惯了安静的项正，想起了当局长的幸福时光，那日子怎么就做梦似的过去了呢，以致于他醒来后还在梦中似的回想。他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宽大的办公桌上的左上角，放着一个精致的保温杯，杯子里是秘书早已沏好了的茶水。平时，除了向上级汇报工作，到下面检查工作，项正最惬意的事情，就是秘书把来找他签字的人们引导到他办公桌前，他略微看看，然后看向秘书，秘书及时的说明情况，然后，他大笔一挥写上同意二字，落款签上他的大名。拿到签字同意批文的人们，会捧着批文发出啧啧赞叹的声音，夸局长的字写得如何如何的漂亮，懂点书法的会说他的字入妙入神近王羲之的，说得认真，言辞恳切，还能具体的指出某个笔画如何的漂亮自成一体，然后点头弯腰的退去。他沉浸在人们的赞美中，习以为常，却不知不觉中离休了。他喜欢那种安静的受人敬畏，让人赞羨的氛围。

人们所不习惯的是环境的改变，习以为常的认知，都是经过一定时日形成的，开始是接受或者是抵触，时间久了就淡然了，然后就是习惯了。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是复国的抱负让他主动使然，由社会的普通阶层跨过高门槛进入高一档的阶层，开始是珍惜，后来习以为常，习惯就养成了。由养尊处优受人恭维到再次回到大众与别人平等，这是个痛苦裂心脱胎换骨的煎熬过程，时间的长短由当局人自己决定。

老伴一再的劝他出去兜兜风遛遛弯，换个环境，是让他不要再继续耽搁沉浸于过去当局长的回忆中。他心知肚明但就是拗不过心里的执着，跨不过那道坎。街上吵吵嚷嚷却空气清爽，花红柳绿，鸟鸣树上，白云飘飞，山峦暗淡，项正忽然之间头脑清醒了许多，他一跺脚，望着飘飞的白云：云罩山体山色暗，山体空明云远边，过去了的时光就让它过去了吧，曾经拥有过，这就足够了！

项正想着，脚步轻盈了。在如此好的心情心情下，他感到自己对老伴有些愧疚。他觉得必须得做些弥补，那样他会心安些。所谓的心情好的标志之一，就是心里总想着好事、愉快的事、开心的事，帮助别人的事，能够检讨自己正视自己；他开始盘算着跟老伴出去旅游的事情了。当然了，更高的标准是安住当下，心无挂碍，心无葛藤，一片明光，作自己喜欢的事。然而，这境界太高了等肩圣人，所以这心灵鸡汤尽管很好喝，却没有几个人能真正的能做到，所以嘛众生多得碾压圣人，知行不一，人之常态，能时常检点自己已属不易了。

项正这一生中最满意的事情就是他的一次现场办公，那时，国家开始富裕了，老百姓的腰包逐渐的鼓了；旅游业如火如荼的发展起来，民营旅行社风声水起的遍地都是。然而旅游行业良莠不齐，乱象丛生，坑宰游客的现象时有发生。针对旅游业的乱象，市里决定整顿旅游业，抽调各科室人员，成立临时的整顿委员会，市长亲自挂帅任委员会主任，各局局长为副主任，下设办公室，具体工作由办公室负责，办公室主任就是项正。项正当时还只是个区政府的小科长，却被委任为市里整顿旅游行业乱象的临时办公室的主任，办公室有二十来个人，都是临时借调的，工作自然的就由项正负责开展了。

很明显这是个棘手的工作，上面让项正做具体工作，一是他跟任何领导都扯不上关系，可以放开手脚的工作；二是，开旅行社的人差不多都跟上边有某种关系，万一查出来哪个旅行社真的有问题，处理起来也是很麻烦的，谁都不愿捧这个烫手山芋。在万难选择的情况下，项正出场了。这对于没有任何根基的项正，即是挑战又是良机，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他没有任何负担，跟上边的领导没有任何的瓜葛，旅行社当中的任何一个，项正都不了解，这样项正就可以公正办事了。

去市里报到的前一天下午，区长把项正叫到办公室：市里领导让我推荐一位作风正派年富力强有工作能力的人，去市里做解决旅游行业乱象问题办公室的主任，我考虑再三，推荐了你，尽管是临时工作，也不要辜负了组织对你的希望啊！区长把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说得较慢，眼睛看着项正，然后区长伸出手来，重重的握着项正的手上下摇了几下。项正在热血沸腾的情况下做了保证。

他把办公室组成人员名单用大红张贴出去，市长副市长各局局长的的名字占了大半张红纸，如是写了很多张。声势浩大，上面高兴，下面紧张。具体的现场办公，项正选择了一个规模很大口碑很好的旅行社，旅行社的法人经理郑义比项正小几岁，也是一位颇有正义感的血性男儿。两人见面后项正说明了来意，郑义握着项正的手说：太好了，这项工作利国利民，我一定配合！项正带领他的临时手下工作人员，通过明查暗访，细密排查，筛选好坏，分别对待，基本掌握了各旅行社的经营状况。项正把工作做得轰轰烈烈，确能落到实处，雷声大雨点也大，上上下下都很满意。从此旅游行业步入了正轨。

临时工作结束后。项正被市长点名调到了市长办公室做副主任，之后没过几年就到某局做副局长再到局长。那段日子是他命运的拐点，人生辉煌的时刻，贵人就是那位区长跟市长。那段临时的工作让项正以后常常的回忆，他有时自己也惊讶他怎么能把那些个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的关系处理得那么好，那么的柔润有余。无私，无私才能天高地阔，才能客观公正，这是他后来总结出来的成功秘密。

经过一家旅行社，这个旅行社他再熟悉不过了，这就是项正当年现场办公的那家旅行社。旅行社的经理郑义后来还找他办过事，经理有事没事的总跟他保持联系，现在已经是市旅游协会的副会长了。就是他退下来后，郑义跟项局长的联系也没有中断，前几天还在电话里说邀请项正跟老伴到市郊去钓鱼，野吹，喝啤酒撸肉串呢。项正当时没答应，那时，项正还没有从曾经的局长的心态里走出来，多少有点端着架子的意思。我可以出去旅旅游，跟老伴儿一起出去散散心，老伴儿跟我也没享过几天福，他真的发现自己有些愧对老伴儿了，鼻子有些发酸。同时也才感觉到，这个旅行社的经理郑义是个正人君子是个好人啊，人家在我退下来后，不仅没有疏远我，还跟我保持联系，跟我亲近，邀请我出去散心。他心头一热，脑里瞬间闪过王弯腰的形象，对世态炎凉人情世故又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于是他热血沸腾，血灌头顶，脑袋有些眩晕，仿佛回到了当年身富力强时的美好时光！

从啃窝窝头的乡村穷小子到大学毕业再到城市；从区政府最低职位的小职员到科长再到市局局长；从十几个平米的单间房屋到两室一厅再到四室两厅，从月工资百十来块钱到几百元钱又到现在的花不完的钱，同时的在心底里泛起，多场面多场景在心里生起，让项正深有感慨驻足常停，他胸脯起伏长出口气，感到了满足。

心里的各种后天养成的尊卑贵贱概念崩塌后，项正恢复了基于人性本身的尊严。只不过感觉有些头晕眼花，这可能是念头在心里突然的消失，让心里暂时的真空没有填补好，心肌缺血造成的激动。项正恍恍惚惚的进了旅行社，推开经理办公室的门，把坐在经理位置上的人推到了旁边的椅子上，自己坐了下来，然后正了正身子，缓缓说：“你们有什么要我签字的吗？拿过来吧，我给你们签字”。

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没有人吱声；半晌，坐在旁边椅子上的经理郑义迟疑的小声的提醒他：“项局长这里是旅行社，您也会开玩笑了”。

项正又象被球砸了一下脑门子，这回他是彻底的清醒了，如果说刚才在路上项正已经开始了醒悟，但是清理内心淤积多年的沉珂，就算是意时流似的快速，也是需要时间的。这个无形的球，是从他内部往外踢出来的，给他的醒悟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他感到了难堪，不停的用手摖着脑门上冒出来的冷汗，他快速的琢磨着怎么样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自己给自己圆个场，刚刚旅行社经理郑义的那句话让项正哈哈哈哈的一通大笑，这样的笑，项正好象很长时间没有了，其笑的原因太多了，他自己最明白了。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儿子来的，他慢条斯理的对着手机说：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吧，我跟你妈妈都挺好的，我正在旅行社咨询有关旅游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