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友谊手足情——谭启龙回忆在湘鄂赣军区负伤隐蔽的经过
一，
这是我终身难忘的一段经历。
那时芦沟桥事变已经爆发，日寇正在向我华北大举进攻，国共两党已经合作抗日，而国民党反动派对南方红军游击队，却一面谈判，一面调集大军进行“围剿”。
有一天，我们湘鄂赣军区机关被敌人包围。在突围中，我的脚板被子弹打穿了。警卫员见我负了伤，立刻从自己的衣襟上撕下一块布，把我的伤口包扎好，扶着我就走。可是，被打断的血管仍在往外流血，没走几步，我便摇摇晃晃地跌倒在地上。
“怎么啦，启龙同志？”一个熟悉的声音把我从昏迷中叫醒。我睁眼一看，是军区政委傅秋涛同志。
“脚上受了点轻伤!”我忍着痛含含糊糊地回答。
“不，血管断了!”警卫员大声的更正着。
这时敌人一步逼近一步。在这紧急关头怎么办呢？秋涛同志看着我有些为难。“走，秋涛同志，你先走，部队要你指挥，我随后跟上来！”我口里虽是这样说，心里却很明白，要跟上部队是很困难的了。秋涛同志迟疑了一会说：“启龙，你暂时留下隐蔽起来吧。”为了照顾我，还留下了卫生员、警卫员和挑夫老柯三个人。临别时，秋涛同志抓住我的手：“启龙同志，你在这里坚持下来，战斗一结束，我们马上回来接你！”我向他表示：“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坚持在这山上!”
部队走远了，我们四人开始向山上进发。这时我的脚失去了走路的能力，由老柯他们轮流背着我。但这样更不行，脚底朝下，血流个不止。后来，按着卫生员的建议，用布条把受伤的血管扎紧，让老柯用两只粗大的手臂横托着我走。走了好长一段，血流的是少了，只不过把老柯累得直喘粗气。这个同志跟我在一起工作很久，我知道他的脾气，不管做多累的活，从来不吭声。
“老柯，放下！”走了一段，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大声叫着。他没有理我，一个劲儿地走着。警卫员、卫生员要换他，也被拒绝了。他一边走一边喘着粗气，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又翻过一座小山头，我实在忍不住了，一再要他放下。但他低声对我说：“不能让你走，我要对你负责啊!”
太阳悄悄地下去了，夜色侵袭了这个不平静的山岗。但我们还不能停歇，谁敢担保敌人不会搜到这里?在朦胧的月光下，看不清老柯的脸色，只听到他急剧的喘息声。
又走了几个小时，这段使人难受的路程总算结束了。我被安置在一个岩洞里。由于一路上流血过多，我又昏迷过去了。以后仿佛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低声叫唤，感到脸上冰冷，又像用绳子在扎我的脚。我吃力地想睁开眼，可是怎么也睁不开。一会儿，我又昏昏沉沉失去了知觉……
当我又一次醒来时，天空泛着鱼肚色的光。它告诉我天快亮了。我们已经安全地度过了一个夜晚，我看看周围站着的同志，三个人一个也没有少，心中不觉一阵高兴；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自己，不觉惊住了，我的脚被绳子扎着吊在树杆上，脚板上包着布，肿得老粗。
“首长，你痛吗？”老柯看见我醒来，赶忙走近我，满带倦容的脸上，还能看清留着几点泪痕。我再看两个“小鬼”，他们的脸上也挂着泪珠。一切都明白了，他们——我的同志和战友，正为我的生命担忧了一夜。
“你们辛苦了！”我爬起来，由衷地说出心里话。老柯见我爬起来，赶忙按住我的手： “你躺着!躺着!”边说边把盛着水的杯子递到我手里。
“这里还有水?”我惊奇地问。
“我们已经搬了好几个地方了！”老柯说完，淡淡地一笑，就不言语了。我问小鬼，他才吞吞吐吐地讲了这段经过。
昨天天黑后我昏了过去，可把他们急坏了。他们把我放下，用湿毛巾盖着我的头。正在紧张的时刻，敌人摸上来了。先是卫生员发现后面有火光，等到他听到声音，敌人已经走近了。怎么办？跑，已经不行了。还是老柯有智谋，他叫两个小鬼抬着我离开大岩洞，爬进很隐蔽的小岩洞，一动不动地伏在里边。果然敌人只在大岩洞前看了一下就走了。
敌人一走，他们又摇我。我还是昏迷不醒。待在这里太危险了，他们决定再换个地方。老柯和先前一样，用手托着我走。过了一条弯曲的山路，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岩石峭立的树林子，想不到敌人又逼近了。又是他出主意，叫小鬼们守着我原地不动，自己一个转身就往黑黝黝的树林里跑去。他有意放响脚步，摇动树枝。敌人一见有人，就朝着老柯一边打枪一边追赶。幸好没有打中，过了一会儿，他悄悄地又回来了。
“他回来还不多久。”警卫员说完看看老柯。老柯腼腆地站着。我知道，他不喜爱别人的表扬，但我还是说：“老柯，多亏你。”
二
天刚亮，我正在考虑下一步的行动，老柯建议说：“我们找个树多的林子隐蔽起来，万一敌人发现，我们也可以占个有利地形。”经过再三考虑，我同意了他的意见。
我们来到了一片林子里，分食着带来的仅有的一些干粮。突然，小鬼低声嚷起来：“你听，脚步声！”我一听果真是人声，就要大家卧倒。同志们手里握着枪，紧紧瞅着前面。只见从山那边走来一群敌人，走在前面的一个歪戴帽子的，大概是个当官的，他的后面还稀稀拉拉地跟着十来个，估计是一个班。
“要是我们有一个班，那……”我心里盘算着。
敌人眼睛像是瞎了，我们伏在草里，他们却没有看见。
“走，再找，四面守得紧紧的，反正跑不了。”那个歪戴帽的边走边说着。于是，一群匪徒像醉汉一样踉踉跄跄地走了。
整个上午，我们简直是与搜山的敌人在捉迷藏。敌人无目的地乱闯，几次都险些碰到。不用说，这样下去是危险的。然而，敌人在山的四周都安上了哨兵，我们根本不能突围。唯一的办法找个隐蔽的岩洞住下。
我们找到了一个大岩缝，能坐几个人，左边的岩尖向右突出，刚好遮住了大缝，住在里边倒也隐蔽。我躺在里面横伸着脚，他们三个依次坐在我的旁边。
敌人搜得好紧啊，脚步声几次从洞顶上经过。我们在那里整整地过了一天一夜。在这一天一夜里，只吃了一次干粮。
夜半，我们正睡着，天空一阵闪电，接着骤雨把我们淋得透湿。忽然听到警卫员在叫我。我问他干什么?他说：
“首长，我看咱们这样待下去不成，部队哪日才能来呢？”在黑暗中，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他低着头。
“怎么，情绪不高?”
“不！”他听我说他情绪不高，几乎跳了起来。停了一会，他又说：“我的意思是，先下去个人找找部队，弄点米来；就是部队派人来找，我们躲在这里又有谁知道?”
小鬼的话提醒了我。不过那样要冒险，让谁去呢？我还没开口，他们三个争着要下山。我没有回答他们。黑暗中，只有雨点打在岩石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
“还是我去，老柯要照顾你，他不能走！”沉默了一会儿，警卫员又抢着说：“我袋里还有六块银元，要是找不到部队，也可以买些米带上来。”他见我还在考虑，又补充了一句： “趁下雨，天黑，让我走吧!”
最后，我终于同意了他的要求。临别前，小鬼伸出湿漉漉的手，紧紧地抓住我，坚定地说：“首长，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我激动地抓着他的手：“要多加小心。走吧，记住这地方，我们等着你!”
三
我们淋在雨里，眼睁睁地坐了一夜，等着小鬼回来，谁都没有睡。拂晓，雨停了，可是岩石上的滴水老是滴答滴答地发出讨厌的声音，越听越心焦。盼啊盼的，一直盼到太阳探出头来，算算时间小鬼也该回来了，可是还不见小鬼的影子，大家不禁担忧起来。
“不会出了事吧?”老柯凑近我的耳朵说。
“不可能!”我明明知道可能性很大，但总不愿意它成为事实，“我相信他会回来的!” “当然，他会回来的。可是现在……”老柯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现在?是啊!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禁自问起来。于是脑子里出现了各种设想。小鬼勇敢机智,不怕困难,是我深深了解的；但他年纪小，没有单独经过什么风险，万一…… 为了更好地隐蔽起来，我们决定搬到不远的另一个洞子里去住，这里能够看到原来的岩缝。我们在殷切的期待中又过了一天一夜。每当听到一点声音，就又惊又喜，希望是小鬼回，可是每次“光临”的都是敌人。
天亮了，我们上山已经四天了，小鬼下山足足也有三十来个小时了。这时，我们仅有的一点干粮已经吃完。老柯躲在岩洞里实在憋不住了，就探出身子在外面活动。说也奇怪，自从昨天中午起，就没见敌人。
“我下去看看!”卫生员也忍不住向我说。
我心绪很乱，而讨厌的脚，在这时又开始痛起来。
“听!”老柯突然把身子从洞外缩了回来，果然是脚步声。我们屏着气听着。
“老柯，老柯。”真是小鬼那清脆的嗓门。
“山上有敌人，他怎敢大声叫唤，恐怕这里面有问题。”老柯带着疑惑的口气说。
我们三个人努力注意着那个岩缝，只见小鬼肩上扛着一只米袋，腰里挟着一只母鸡，右手还提着一个小包，一边走，一边拚命地叫着。我们没有回答他。小鬼急匆匆地走到原来的石缝，发现我们不在，就放下袋子，挟着鸡绕石缝一边乱转，一边叫唤。我望着他，正在考虑他为什么现在才回来，只听得他越叫越响，后来，竟急得哭了。“回答他，老柯！”我激动地说。
“不，首长，还是我一个人先出去看看。”老柯说完，忽地从旁边窜了出去。他悄悄地接近小鬼，而小鬼正一屁股坐在袋子上，一边哭，一边用手抚着母鸡。
“小鬼!”老柯轻轻地叫道。
“啊！老柯!”小鬼几乎惊叫起来，用手抹把脸，“首长在哪里?”不等老柯回答，小鬼拉着老柯就要走。老柯看到小鬼这样真挚，也深受感动，打消了一切疑虑，带着小鬼来到了我的跟前。
可爱的小鬼终于回来了，我们是多么高兴啊!
原来他当天下山以后，一时没法找到部队，决定买点粮食回来，就在这时，听到老百姓说国共合作了。他不相信，连夜找到了当地的秘密工作同志，一切消息都证实了，他高兴极了，要了一副担架，就没命地往山上跑。
我永远也忘不了老柯和两个小鬼！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但现在回忆起来，使我深刻体会到，同志间的高度的革命友谊是多么珍贵啊!
谭启龙（1913—2003），江西永新人。浙东抗日根据地主要创建者和主要领导人。1928年8月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33年3月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历任湘赣省和湘鄂赣苏区少先队总队长，中共湘鄂赣省委书记，中共湘鄂赣省委常委；浙东区党委书记，新四军浙东纵队政委；华东野战军第一纵队政委，第七兵团政委。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中共浙江省委书记；中共山东省委第一书记、省长、省政协主席，济南军区第一政委，中共中央华东局书记处书记；中共福建省委书记；中共浙江省委第一书记；中共青海省委第一书记；中共四川省委第一书记，成都军区第二政委，省顾委主任；中央顾委委员。党的第八、第九届中央候补委员，第十至十二届中央委员。第八、第十六次党的全国代表大会代表，第一至五届全国人大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