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鱼：几首菩萨蛮之吾解
遠山之巔，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蕙风词话》：“读前人雅词数百阕，令充积吾胸臆，先入而为主。吾性情为词所陶冶，与无情世事日背道而驰。”这是讲的填词的取径，取径从哪里来呢？其实就是从前人的名篇中来。用练书法的角度来讲就是你临摹的时候选择哪一家的帖子好。不同的阶段，不同的个性都有自己适合的帖子。
填词也一样，有人喜欢从北宋入手，有人喜欢南宋的，也有从清代入手的。不同时代的词在技法上不同，在格调上也不同。通常情况下，离我们的时代越近，技法越成熟，但是格调可能没那么高，所以有利有弊。朱庸斋《分春馆词话》：“凡初学务求门径正。”那么，怎样的门径算最正呢？刘永济《词论》：“初学填词，取径宜慎。古人高处未可一跻而至。大抵词至南宋，法度森严，于初学最便。北宋初期，欧、晏诸公，品格极高，而浑融超妙，不易窥其涯际。”
下面我们来看看各个时代名家的词。
先看一首五代的词。
菩萨蛮（韦庄）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韦庄是晚唐都城长安人，早先在晚唐做官，唐亡后到了四川，被王建赏识，王建创立前蜀，他受到重用，一直到75岁才去世。
江南，不是指现在的长江以南地带。江指的是汉江，当时的蜀国处于汉江以南，所以这里的江南指的是蜀国。
菩萨蛮这个词牌是写两句换一个韵的，第一拍用仄韵，第二拍是平韵，第三拍回到仄韵，第四又改平韵。
此词第一拍先说江南好，二三拍再说好在哪里，由景到人，结拍突然画风一转，做一个强烈的对比，乡，指的是长安。为什么要断肠呢？因为晚唐已亡，中原战乱不断，想起来自然悲怆。有了家国之叹，顿时境界升华了。
韦庄和冯延巳都属于花间词人，花间词基本都是小令，其特点是"镂玉雕琼"、"裁花剪叶"。词风香软，多写闺情，特别注意描写妇女的服饰形态，像“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就把妇女的形态写得非常传神。如温庭筠的“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就是写的妇女的服饰。
也有人说花间集是末日狂欢、骄奢淫逸的产物。大家看这首词其实也未必，家国之感还是有的，只不过一方面把这种感情埋藏得比较深；另一方面，那个时代的词是有谱的，是用来唱的，也许当时的曲调就适合这种风格，王国维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现代人很少去写这种风格，因为一是乐谱已经失传了；二是时代气息不同了；第三，也是最大的可能：因为没有乐谱的引导，写起来容易四不像。
再看一首北宋的词。
菩萨蛮·梅雪（周邦彦）
银河宛转三千曲。浴凫飞鹭澄波绿。何处是归舟。夕阳江上楼。
天憎梅浪发。故下封枝雪。深院卷帘看。应怜江上寒。
菩萨蛮是词牌的名字，梅雪是词的题目。这个可能基本都知道，我这里再稍带说一句。词牌后可以加题目，也可以不加，当然，加了题目更明朗一些。
“银河宛转三千曲，浴凫飞鹭澄波绿”，这里不是实景，是想象的景，银河二字不是指的天上的银河，而是两岸被雪覆盖成白色的河，“宛转三千曲”，说明曲折遥远。“何处是归舟，夕阳江上楼”，这是思念着的那个人在想象中的心理活动。哪里是回去的地方呢？放眼望去，只有夕阳挂在江头的楼上。
下片说梅花正开放，却被雪覆盖了，好像老天生怕梅花开得太随性了。在深院里卷起窗帘看，却想起江上那人此刻正经受着寒冷吧。
明明写的是自己的羁旅情怀，却借用闺中女子的思念来写，这种角度的变化安排很是巧妙。“江上寒”，是实景，却安排在对方的感觉中，这是实处作虚写；“天憎梅浪发，故下封枝雪”，这是虚景，却安排到眼前所见中，这是虚处作实写。
北宋词是历代词作的巅峰，其中周邦彦更是代表性的人物。同样的菩萨蛮，相比前面韦庄的词，没有了香艳绮丽，内容变得清空了，句子变得澄澈了。
陈郁《藏一话腴》：“美成自号清真，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侩、妓女，皆知美成词可爱。”可见美成在当时就很受欢迎。
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辛弃疾）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此词作于淳熙三年(1176)，是南宋孝宗皇帝时期。这里的江是赣江，郁孤台为唐虔州剌史李勉所建，他曾登台西望长安。
郁孤台下清清的江水，江水中有多少行人的眼泪。站在台上望西北望向长安方向，可怜视线中只有无数的青山。青山遮不住这赣江的水，它最终还是向东留去。以前俗语说鹧鸪的鸣声为“行不得也哥哥”，结拍说 江头的傍晚，我正在发愁，偏偏在山的深处正传来鹧鸪“行不得也哥哥”的叫声。
前辈填词很讲究章法， “行人泪”已经对整首词进行了设色，定下基调，“望长安”是点明原因，为什么要落泪。前面说过，郁孤台是李勉建起来用以望长安的，他有长安可望，因为北方沦陷，作为苟安东南的南宋已经没有了长安可望，所以生出家国之叹、悲愤之情。“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是这首词最精彩的地方，写景如在眼前，而又隐藏了太多的无奈，关键是令得话锋转了开来，镜头有了转换感，也令得境界宕开来。这也告诉我们，不要一个画面到底，不要一句话到底，画面要变换，内容也要转移，要将整首词境界拓开些，但是转换要自然，不能东拉西扯，要保持某种关联性。
毛子晋云：“词家争斗纤秾，而稼轩率多抚时感事之作，磊落英多，绝不作妮子态。”评价可谓到位。
同样的词牌，韦庄写来比较绮丽香软，周邦彦写来清空澄澈，辛弃疾写来又比较悲愤铿锵。因为性情不同，词风不同；因为时代不同，词风也不同。下面再看吴文英的词。
菩萨蛮（吴文英）
绿波碧草长堤色。东风不管春狼藉。鱼沫细痕圆。燕泥花唾干。
无情牵怨抑。画舸红楼侧。斜日起凭阑。垂杨舞晓寒。
“绿波碧草长堤色，东风不管春狼藉”，这是在楼上一眼望去的所见：长堤上的景色是绿波碧草，地面上落花被风吹得一片狼藉。虽然没写花，但因为有“东风不管”，便可以想像得到。由此可见，写的是暮春景象。这个“春”本来应该是花，但因为后面有一个“花”了，所以改成“春”。这样因为不实指，反而显得空灵一些。“鱼沫细痕圆”，是鱼吹起了圆圆的泡泡，“燕泥花唾干”，其实写的就是泥土干燥了，把“泥”说成“燕泥”，把“水气”说成“花唾”，增加了美感，如果直接写成“泥上水气干”，会是什么感觉？
“无情牵怨抑，画舸红楼侧”，这个“无情”不要理解为无情无义，是无心的意思。看到画船停靠在红楼旁边，本来无意的人被牵带起了抑郁。这里是词眼，这首词基本全部在写景，如果没有此拍，就少了寄托。这里红楼可能是富贵人家女子居住的地方，更可能是妓院，既然生出怨抑来，可见有一段故事。“斜日起凭阑。垂杨舞晓寒。”既然有“起”，就说明之前是躺着的，睡到日薄西山之时起来凭栏远眺，只有垂杨一直舞到了早上。“晓寒”和“斜日”乍看起来不对，细品恰恰是这两个词把不同时间跨度联系在一起了，曲折地交代了这个凭栏者从黄昏一直眺望到清早整夜不寐的情况。
由以上情况可见，这首词是以红楼中女子的身份写的，因为停靠在附近的画船而引起了思念之情。
宋人张炎在《词源》中说：“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多数人持反对意见，周济：“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吴梅：“梦窗长处，正在超逸之中，见沉郁之思，乌得转以沉郁为晦耶？若叔夏七宝楼台之喻，亦所未解。”
我以为梦窗的词一是瑰丽，二是绵密。讲究这两个特点，就要刻意雕饰，正因为雕饰，所以保留了填词的技法。
清人周济编《宋四家词选》，欲“问涂碧山(王沂孙)，历梦窗(吴文英)、稼秆(辛弃疾)，以还清真（周邦彦）。”这条取径之道颇为多数人所采纳。
看了五代和宋人的词，我们再来看一首晚清的词。
菩萨蛮（朱祖谋）
乱莺啼破红云热，误他浓睡花时节。不拆画秋千，春人谁耐闲。
缃桃攀未尽，暗里朱颜损。教合玉韡笙，双成听不听。
起拍是一个女子在睡梦中被莺声吵醒的场景。浓睡时节被莺声唤醒，脸上还带着红晕。“不拆画秋千，春人谁耐闲”，画秋千就是秋千，这里反用宋人晏几道词句“已拆秋千不奈闲”，说不把秋千拆掉，春天的人哪里闲的住。因为在春天，所以这里的“缃桃”应该指桃花而非果实。桃花还在，人已经悄悄老去。结拍字面意思是说把华美的玉笙合起来，侍女你听还是不听。
这首词乍看起来像是写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场景，但是作者作为一个晚清官员，去写这种没有寄托的词是没有可能的。联想到作者处于晚清各种乱的时代，应该是寄托了家国之感的。我的理解，起拍是说各种乱象打破了沉睡中的大清王朝；第二拍说不把最后安逸的希望去掉，享乐习惯的人怎么闲的住；三四拍说山河表面看起来还好，其实国家已经暗暗“朱颜损”了，就算准备振作起来励精图治，又有谁能听从呢。
我刻意选同一个词牌，从远到近，看了各个时代词家的作品，大家应该发现区别还是挺大的。尤其宋代的大词人真是太多了，你可以根据自己的个性选择自己喜欢的词家来入手。当然，确定了一种风格，以后是比较难改变的，而多数人还是选的周济的路子，从南宋吴文英或者姜夔入手，再回到北宋。当然，也有从清代入手的，晚清或者近代虽然格调不如宋词，因为跟我们的时代接近，所以我们学习他进步往往更快。
选定了从某家入手，就多读他的词作，这个就像学书法，经过一段时间临摹，自然下笔有神了，不临帖而随意挥洒，是很难成就一个书法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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