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保志丨指名道姓

文学和艺术是相通的。王国维做学问总结出三种境界,张大千绘画提倡三个层次,而我对自己名字的认识,则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小时候不明事理,自己的裤裆还没有缝牢,就被父亲冠以大名:杨保志。那时候男性公民取名都是刚、强、河、海的,不讲究雅俗,所以,我没有觉得父亲强加给我的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妥,再加上小时候唤“乳名”的时候多,呼“大号”的时候少,自己的名字好不好听并没有引起注意。那时的名字只在小学的课堂里可以经常听到。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完成了学业,参加了工作,遭遇着一波又一波南来北往的同学和同事,自己的名字被呼来唤去地渐渐多了,也就渐渐觉得耳熟。越是耳熟越能引起关注,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三年,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名字并不中听,且毫无意义可言。它朴素得像父亲的汗衫,没有一点色泽和光亮。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名字是父亲喝多了酒后随意敲定的,哪像伯啊、雄啊、宗啊、仁啊,充满了阳刚之美。从那时起,我就动了改名的念头,尤其是自己动笔写文章以后,这种念头更为强烈。

我原以为,所有的文章发表必须有一个标新立异的笔名。我更相信鲁迅、老舍、冰心之所以能够发表作品,均是因为笔名。所以,我很果敢地给自己起了一个十分朝气的笔名:“火鸟”!居然也见报了。我拿着还带有油墨味的“作品”给同仁们欣赏,他们均用不屑一顾的眼神回答我:“我怎么知道你就是‘火鸟’”?我的天,我不是火鸟我是谁?我欲辩欲说欲不清楚,反倒生出剽窃的嫌疑!去他妈,不用笔名了!可这事并没有玩完,由笔名“火鸟”节外生枝,有人开始叫我“火鸡”,也有人叫我“烤鸭”,有人甚至把玩笑开到妓院。虽是玩笑,我还是要爱惜自己的名分,于是一脚过去,直冲其下腹部,险些酿成大祸。当然,我这“鸡”不是妓院那“鸡”,我那一脚就不必真的踢过去,我觉得我们都很无聊。

受此番苦头,我后来决定不再改名了。一是因为改名的麻烦。这个证明,那个盖章,求爷爷告奶奶,万一逢上正要升迁而被改过的名字“绊倒”,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再者,你改来改去,同仁们当然不知。晚点名时,他们仍呼你的旧名,你明明在场,是答“到”、还是装聋作哑!即使不呼旧名用新名,同仁们一听,“这是哪路神仙?”待你答过“到”后,肯定也是一阵哄笑:“噢,原来是杨大侠!那小子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在名字上瞎琢磨什么?”这一问,我还好意思说这个那个什么理由嘛!

我是瞎琢磨过自己名字的,也包括别人的。某某大人官运亨通,平步青云,再一看名字,就是好!某某小姐,楚楚动人,笑容可掬,再一看名字,名实相符,也很好。于是我半仙一样研究起名字与命运的关系,居然把岳飞的命运也揣摩透了。书上说,岳飞的后半生命运突变,全是因为名字。思来想去,真够玄的。后来一位比我更神的“半仙”拿着我的名字掂量轻重,竟把我说得心花怒放。而我心里说:你这点小儿科,我早玩过了。我要是还信你胡诌,我就不是共产党员!这么多年过去了,待我再次回到老家时,我发现凡是和她有点亲戚关系的,都被她花言巧语改过名字,而该穷的依旧穷,本该富的,也因为过于姓“命”而继续穷着。

名字的重要,生活中随处可见。假如你没有名字,你是谁,我怎么称呼你,怎么给你办档案,怎么给你升迁,怎么给你发工资、分房子。一旦有了名字,什么都可在你的名下,而非他人可属。有人为座位的排序大动肝火,有人为作品的署名反目成仇,这均源于名字。看来,名字在某些场合不仅可恨,可爱,更马虎不得。高考发错了录取通知书,银行错取了存款,公安局错抓了犯人,乘飞机错领了包裹,等等等等,现实生活中已不是一例两例了。

给人起名并不见得是美差,无论文化水平的高低,总是颇费思量的。宋朝人编撰了《百家姓》,这是谦虚。华夏姓氏岂止“百家”,《康熙字典》四万余字,哪一个都能拿出来当作姓名,再加上一字多音,更是名出多门。抛开姓氏不管,仅“名”就有许多讲究。往古里说,起名要“为尊者讳”,除了要避开君王、官人、长者的名分外,还讲求“生辰八字”和“五行说”。命中缺水就多来点水,像王海波;命中少金就多添点金,像李金鑫。总之,中庸之道,平衡之术,无所不在。那时的穷人给孩子起名没有太多的讲究,小名多用猫、狗、蛋、锁等,为的求个好养和平安,大名非“福”既“寿”,图的是个吉祥、喜庆。起名这些闲事,穷爹和苦娘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捏着萝卜就可以拍板。富贵家的,则要请算命先生拆字,吃吃喝喝,吹吹打打,一顿饱餐之后,这边孩子有了尊贵的名字,那边的算命先生点过银子之后,就可以作揖告辞了。《红楼梦》里给贾宝玉起名虽没有这么排场,那帮爷爷、奶奶们,也是费了心思的。当然,名字的警示作用不可忽视,像座右铭一样可以激励人,鼓舞人,而对于那些没有志向和抱负的,再好的名字也是糟蹋。

前几年,封建迷信沉渣泛起,改名之风盛行。有刚上了小学的,改了六、七个名字,还是没有一个如愿的;有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改名叫“小花”,不小心还以为是位村姑,这都不是唯物的。现在网上起名更是五花八门,不男不女,不老不少,互相之间陌不相识,全凭想当然。

我们时常听到有人在做了某件有风险的事后会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己“站不改名,坐不改姓”,现在则要视具体情况而定。如果是被皇帝赐姓,这已是莫大的荣幸。像醉酒后的李白大呼“天子呼来不上船”,像他这样自古以来不识抬举的能有几人呢?何况又是牢骚和调侃。据考证,唐太宗李世民的祖上是突蹶人,后因平叛出色赐姓“李”;春秋时兵法家孙武的祖上曾姓陈,后因战功显赦先赐姓“田”,再被赐姓“孙”;《杨家将》中杨府的管家杨洪,也是因为理财有方被赐了名和姓。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你姓了什么,就能证明你血缘的高贵,即使家道已经落败,仍能得到相当的尊重。刘皇叔你知道吧?中山静王刘胜的后裔,已跨了多少代已不得而知。现在的印度,有一个好的名姓就等于有一个好的出生,竞选族长、议员,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像甘地一家,只要你属于这个血缘或者这个姓氏系统,就不怕你将来不是印度的总理。连索菲娅·甘地这个意大利女人都可以领导国大党,还用愁土生土长的张甘地、李甘地不会一夜之间声名鹤起嘛!

我也给人起过名字。我还在读军校的时候,我的侄子、侄女相继来到人世,老哥从家乡写信千里迢迢要我为他们起名。我爱他们胜于爱我自己,不必推辞。可我脑子一热,居然为侄女起了一个与我正喜欢着的女生一样的名字,哥哥欣然笑纳,我亦十分高兴。每当我回乡呼起我这位可爱的侄女时,我就能想起我那位可爱的女生。而侄子的名字,我就慎重得多。我罗列了十几个可供选择的名字,哥哥选了一个,居然又是我最心仪的。想一想,我们这些大人操的什么心,无非是想给孩子们一个好的开端,不曾想却成了他们一生的枷锁,侄子、侄女将来有什么不满,我也只好认罚了。但我未来的孩子,我将会像所有的父亲一样,对他们的名字保持绝对的发言权,这事容不得商量。

起名的最大忌讳是雷同。据说,在北京的西城区仅叫“张军”的就有两千多人。两、三个字的名字显然已不够十三亿中国人受用了,采用四个字或者父母双姓,这就免去了重复。复姓的,如司马、欧阳、夏候、诸葛等,起名时相对容易得多。但讲求艺术性与个性仍是起名人努力的方向,再不能小猫小狗地乱叫了,这不符合新社会、新文明、新时尚的特征。

我读小学时,参加乡里的统考,一个同名同姓的考生与我不期而遇。我们都很诧异,像被克隆了一般,浑身不自在。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听说过与我同名姓的人。后来,我通过十几年的苦读,终于成了母亲眼中的“国家干部”,而那个同名的“我”则不知下落。比较滑稽的是,几位报界的仁兄好几次把我的名字误写作“杨得志”。据我所知,叫“杨得志”的只有两人:一个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原三军总参谋长,早已驾鹤西去;另一个是《中国青年报》摄影记者,虽不相识,年岁也不会太高。自己的名字虽然被人搞错,但只要稿酬能如数寄来,我也就认可了。这年头,谁还有工夫在这点小事上纠缠不止呢,下次改正不就妥了。如果让我说一句中肯话,我认为古人起名将“名”和“字”分开比较艺术,名是名,字是字,像赵云赵子龙、杜甫杜子美、岳飞岳鹏举,不仅不易混淆,而且可以引发联想。

名字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让人觉得可爱。在困惑无绪的岁月里,我曾经长时间注视着自己的名字,很难把真实的自己与“杨保志”那三个字联系起来。我觉得自己在世间是一个虚无的存在,是别人记忆中的影子。但随着脚步的延伸,我对自己的名字渐渐有了信心。每当自己的大名见诸报端,或被某位领导当众夸奖时,我就重新找回了自信和支点。我觉得一个人爱自己的名字就是对自己的热爱。人格的构建,道德的确立,都应从名字开始。

如果你想得到别人的认可,首先要让自己的名字闪光。爱护自己的名声,首先也要从爱护名字开始。真正爱上自己的名字是近两年的事。一是因为名字承载了自己的全部信息,在别人的印象中,你就是你,你的名字代表你的一切。名字需要跟随你一生,像老婆一样,不应该轻易更换;二是因为名字来自于父母,是父母血脉的一部分。父母生了你,也应该拥有给你起名的权利,轻易换名是对父母的不尊重;三是因为名字仅是一个符号而已,起什么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如何把握自己的命运。有人因为仕途不畅、事业不顺而改名,依心理学解释,要么是你欲望太高而不知足,要么就是你对自己缺乏信心。当然,说你有点迷信也无甚不可。

以上就是我对名字由无知到讨厌,再到喜爱的三个阶段。也可以说是岁月让我悟出了其中的道理,这与名字在本质上是不关联的。遗憾的是,古代的女人大多有姓无名,这使我们今天说起“姓名”来失色不少。这与今天的女人有名有姓相比,各种社会关系已是大步向前了,万幸!万幸!我也时常在想,要是大家都没了姓名,那骂人时就太不方便了,王八蛋,你知道我骂谁呢?岂不是一场混仗!

作 者 简 介

杨保志,笔名“风生水起”,河南省潢川县。高考入军校就读,戎马26年,转战大江南北,足迹遍布祖国大好河山,曾在新疆、甘肃、广东、广西、海南等省操枪投弹,从事新闻、组织、宣传、人事工作多年,2013年底,转业至广东省工作。发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检察日报》《纪检监察报》《法制日报》《解放军报》《中国民航报》等中央报纸副刊,以及各地方报纸及各军兵种报纸副刊,《新华文摘》《西部文学》《朔方》等部分杂志、电台、文学期刊亦有采用,获得“中国新闻奖”副刊奖银奖、铜奖各一次,总体不超过500篇。我写稿,曾经为了发表;我现在,纯粹是自娱自乐。




(0)

相关推荐

  • 杨保志 | 谁的眼泪在飞

    邻居家的媳妇生产了,我听到新生婴儿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撕心裂肺地"哭".      哭是人类的宣言.在生命的第一个瞬间,哭便应运而生.     哭是人类的生存方式.在生命的每一个瞬间, ...

  • 阅读悦读丨杨保志《看戏》(散文)(下)

    阅读悦读丨杨保志<看戏>(散文)(上) 文/杨保志 [作者简介]杨保志,戎马26年,转战大江南北, 2013年底,转业至广东省工作.发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 ...

  • 阅读悦读丨杨保志《那些年,我守望的麦田》(散文)

    [阅读悦读丨诗歌]杨保志<夜莺> 文/杨保志 [作者简介]杨保志,笔名风生水起,戎马26年,转战大江南北,足迹遍布祖国大好河山,曾在新疆.甘肃.广东.广西.海南等省操枪投弹,从事新闻.组织 ...

  • 杨保志丨生命的张力

    生命是奔放的.无论置以悲观的色调,抑或参照亮丽的蓝天,生命始终如江河之水,奔流不息. 一粒种子沉寂于地层深处的颅骨中,它可能是古代先王在争夺粮食时不小心遗落于地而后又被洪水冲入墓地的那颗种子.然而,这 ...

  • 杨保志丨天下无贼

    严格意义上讲,我是个地地道道的贼. 刚出生那会儿,接生婆抱我往水盆里按的时候,我顺手扯了她一把头发,眼闭着都能完成.从盆里往外端的时候,我又使劲喝了一口盆里的血水,也丝毫不费吹灰之水.那几根头发.那一 ...

  • 杨保志丨屁事不大

    人活在世上有许多时候是处于无语状态的.如果实在无话可说,那就放屁吧! 这也许是吊丝的想法.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不知道会有多少个无语的状态,那些平凡的.平庸的.无聊的.无助的举止,纠结于心,终归于无语,像 ...

  • 杨保志丨织一张大网等你爬

    我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候是在早晨. 早晨醒来,两眼一睁,所有的事情都要从新开始. 我首先要把自己收拾停当,然后喝一肚子水,冲着上班的方向扬长而去. 我首先会想,我今天还有几件事情要做,我昨天还有几件事情没 ...

  • 杨保志丨阳光灿烂的夏天

    我们家曾经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动物园,或鸡或狗,始终是在遥远的记忆中跳跃着.永恒着.它们是在母亲的关照下一批又一批地成长起来的. 二十年前,母亲站在村头的老榆树下,左手执盆,右手拿筐,口中念念有词.以群而 ...

  • 杨保志丨梦是另一种人生

    很久以来,总是被一种情结牵连着.我读不懂它的寓意,常常在夜晚惊醒,这正是梦的来临. 在我看来,梦是一种存在.因为它消耗着我的心智,让我的另一部分大脑在深夜清醒,直至睁开双眼,它们才消失在无边的暗夜.那 ...

  • 杨保志丨打开一扇门

    关于门,以前总觉得很简单很普通.每天都要开开关关,每天都要进进出出,不知不觉,生命就在这开关中成长,时间就在这进出中消耗.而每一双手的开关.每一个身影的进出,门都会微笑着迎来送往. 门不过是一个客观的 ...

  • 杨保志丨不妨把窗子打开

    世上有多少个人就会有多少种烦恼.烦恼因人而不同,而每个人对待烦恼的方式又千差万别.有些烦恼是合乎情理的,它可能来自于失恋.贫穷和落魄,属于人的一种正常情感,而有些烦恼则是无中生有自找的. 有一则幽默故 ...

  • 杨保志丨杨保志人物散文三题

    老景 在众多的女同学中,老景是我唯一敢说三道四的人.这不仅得益于老景朴素的品质,更基于我们深厚的友谊. 老景原名李景,是我的大学同学,与南唐后主的祖上就一块玉的距离.大家叫她"老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