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记忆

(本文作者和成振鹏老师当年的合影)

题  

年华流逝,热情退却,而其中滋味,欲说还休。是否在庸常忙碌中想起白马轻裘的从前?是否忘记那张笑与泪交织成的坚毅脸庞?是否在清澈的梦境深处,遇见月光下的日记、风中的歌及雨夜未完的诗行?

年轻的心,是无边花海里心悸的啼叫,杜鹃的血,染红了天。不仅是证明,更是纪念与铭记。不停地出发和抵达,在故乡的长风里,在午夜的列车上,在古诗的渡口或传说中的桃花源。

请不要问我沿途的见闻,我只看见树木向后倒去,村庄融化在九月的稻香里,一些陌生又熟悉的影子正在阡陌上独行——他们曾经是我,也是你。此时此刻,闪电一样的灵感突然降临,作为一种应和,或是缅怀,我在梦与醒的边缘,大声唱出年代模糊色彩斑斓的歌声。

深圳路3号的梦游者

1997年的背景音乐是任贤齐的《心太软》,怎么听都是伤感落寞的。1997年的暑假对我来说,显得尤为漫长和煎熬。中考失利,以5分之差,被县重点中学拒之门外,想复读,未果,去普通中学,不甘。在焦急等待和手足无措之际,竟然收到了来自淮阴市深圳路3号一所中专学校的录取通知,那时候的中专院校已经没有昔日的辉煌了,校方管理不严,老师教而不严,学生学而不精,最终就业无门,很多人不屑就读。但在当时,经过了艰难抉择与权衡考虑以后,我决定与命运一搏,选择了这所学校。

永远记得1997年9月12日,我从老家坐5路公共汽车到淮海广场转乘4路车,经过漕运东路、和平路、两淮路(现在叫翔宇大道)来到学校的情景,有紧张、有兴奋,还有那么一点憧憬,希望毕业以后能在这个城市找一份工作,那该多好。

那时候的深圳路是经济开发区的一条主干道,宽阔的马路上行人很少,车辆也不多,公共汽车只有4路和18路。两边的高层建筑更是稀少,只有矗立的市公安局办公大楼和水利大厦算是最醒目的高层建筑了。有许多个夜晚,出校门向东,在深圳路昏黄暗淡的路灯下,我一个人踽踽独行,经过一剪梅集团、东湖宾馆、水利大厦、市公安局、宏丽集团,最后在一所军事中专院校门口转身回头,一路上思考着迷茫而又无助的现实人生。

说实话,开学一个月以后,我就对这所学校失去了一半的好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一直在自己的内心作抵抗。也许是自负,我觉得以自己的成绩上这所中专学校,算是亏了。当很多同学开始他们自由散漫、无拘无束的中专生涯时,我却丝毫高兴不起来。中专院校的管理松散是不用说的,并且对于我来说,选择计算机专业如同进入一个无底的深渊,我对这个专业毫无兴趣,尤其是那些编程类课程更是让我找不着北。那个学期,我很少和同学交流,我变得沉默,我用沉默来抵抗言说的痛苦。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命运居然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第二学期,我的语文老师换成了一位年轻帅气、真诚浪漫的成振鹏老师,用今天的话说,简直就是“高富帅”。成老师师范大学毕业,身上散发出一种浓浓的书卷气息,他喜欢穿棉布衬衫和牛仔裤,极具校园诗人气质,加之善解人意的性格、满腹经纶的才华,可以这样说,他的出现,几乎迷倒我们班全体女生,我猜测我们班的女生,肯定有人暗恋他。

成老师的语文课与众不同,上课从不带课本,只带一张纸,上面只有简单的几行提纲,常常是海阔天空、出口成章,先秦诸子百家、五四作家、朦胧诗派、张爱玲等作家和作品,都是他课堂上的常客,他有演讲家的口才和思维,对作品分析精准到位,常有一己之酷评,让我们大呼过瘾。我们先是仰慕,后是崇拜,再后来,他被我们班女生上课时专注的眼神弄得脸红心跳,课堂纪律一度失控。成老师后来对我说,“有一个阶段,上你们班课之前,我都要喝二两白酒壮壮胆,才敢进教室上课,那才压得住班里那一帮小女生。”成老师性情中人,可见一斑。

可以这样煽情地说一句,成振鹏遇到唐伟之后还是成振鹏,但是唐伟遇到成振鹏之后,就不是唐伟了。

我很佩服成老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我找到生活的方向和奋斗的目标了,我开始接近成老师,我夜以继日地泡图书馆,人在青春期一旦迷恋上什么,那种疯狂,是无法想象的。亲其师,必信其道。成老师看我如此热爱文学,鼓励我参加中文自考,他说从个人兴趣出发,或许能闯出一条路来。我报了中文自考,努力看书,加之成老师悉心指导,进步很快,他重点培养我的写作能力,他说写作是一个学文科的人的基本功,写作可以代表一切。我的第一篇文章,就是经过他指导发表在《中专生月刊》上,那种激动,现在回想起来都心跳加快。

自发表了第一篇文章以后,我对文学的兴趣大增,至此我对中专里的计算机课程彻底失去了信心,整天逃课泡图书馆,有时干脆去成老师宿舍,他的宿舍里有近千本藏书,任我坐拥书城,遨游书海。时间到了1998年冬天,他看我如此用功,就主动帮我联系去淮阴师范学院中文系学习,经过周旋,师院的领导同意我作为旁听生,插入98中文本科一班学习。我真心感谢成老师对我的厚爱,去师院学习对于我绝对是一个命运的逆转。至此,我在深圳路3号的学习生活,仅一年半时光,就匆匆画上了句号。

交通路71号和文艺火花

1999年春天,我去淮阴师范学院学习,开始了一段崭新的生活。在淮师求学两年,我才算与这座城市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接触。

那时,到了春天,特别是午后,师院中文系楼前的草坪上,坐满了背靠背的情侣,他们说着悄悄话,时不时向空中吐泡泡,这是我印象最深刻最浪漫的爱情画面。秋天,中文系楼后面的那条通往逸夫图书馆的小径上,几株粗壮的桂花飘出浓烈的香味,让很多经过这里的师生放慢脚步,驻足观赏。

当时的中文系聚集了师院最强的师资力量,我和几位老教授都有交往,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做人的品质和治学路径。当时中文系青年才俊徐则臣老师很受同学追捧,教学之余,他创作了很多小说,渐渐引起了文艺界的关注。记得他当时教《中国美学》课程,课间,我们到中文系二楼的露台上休息,徐老师神情忧郁踌躇满志望着街景,我悄悄走进徐老师,“徐老师,中国美学真难懂哦。”他笑笑,“说实话,这门选修课我也不太懂,但系里安排了,我也没办法,尽力而为吧。”他创作很勤奋,我每次去图书馆,都能从一些纯文学刊物上读到他的小说,2002年夏天,徐老师考上了北京大学现代文学研究生,离开淮阴师范学院。这是后来听其他老师说的,如今的徐老师已经是名满文艺界的大腕了。

那两年,我白天在师院学习,晚上还要回到深圳路3号的学校,不过那时我已经不住在学校集体宿舍里了,而是搬到成老师的单身宿舍,我们喝酒,我们诵诗,我们写作,我们一起去师院的课堂,听萧兵老师的楚辞讲座,听魏家骏老师的当代文艺理论,听李湛渠老师讲唐诗宋词,听李倩老师讲外国文学,听张继平老师讲妙趣横生的古代汉语……周末,他常带我逛逛,花鸟市场必去,书店必去,新亚必去,超市必去,还有,晚上必去看一场电影才回学校。当时我们常去三家电影院,大治路上的皇冠影厅、市六中对面的和平路电影院、淮海北路菜场里面的立体电影院。

这三家电影院放映的影片各有特点。皇冠影厅靠近汽车总站,人员混杂,来去匆匆,常放映香港的“古惑仔系列”和李连杰主演的“黄飞鸿系列”,外接音箱调到最大音量,打打杀杀,震天动地,吸引来往的过路客。坐落在淮海路菜场里面的立体电影院,周末喜欢放映一些进口大片,斯瓦辛格《真实的谎言》我们印象深刻,当年轰动全球的《泰坦尼克号》最有号召力,那一年大街小巷都能听到深情入骨的电影主题曲《我心永恒》。市区和平路上有一家教堂,到了圣诞节前后,这里很热闹,有很多热恋中的男女进进出出,于是教堂边上的这家和平路电影院总会放映一些难得一见的文艺片或爱情片,1998年圣诞节前后,成老师带我在此看过侯孝贤导演的《海上花》,银幕上一个个衣着光鲜亮丽的女子走来晃去,加上绵软的沪语,至今影片留给我的印象仍是华丽,还看过关锦鹏导演的《胭脂扣》,湿漉漉的街角,肮脏的楼道,低沉伤感的背景音乐,男女主人公欲言又止的眼神,欲说还休的情缘,这些让我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文艺片。关于电影的回忆,不得不提到2000年5月一个周末的午后,我们从北京新村孙华老师家喝完酒骑车赶回学校,途中经过立体电影院,成老师说看场电影再回去,我们买票,进场,电影院里黑漆漆的就我们两个人,等了半天也没有其他客人,最后老板略带歉意地说,“两位帅哥,真是对不起啊,现在电影不景气,连成本都挣不上,退钱给你们吧。”十多年以后,当我再去寻觅这几家电影院时,和平路电影院和立体电影院都变成了歌舞厅,皇冠影厅则彻底消失了。

除了看电影,还要提及我们经常光顾的几家书店。大治路清河公安分局对面的三联书店,是个极好的书店。当时的淮阴还是小城气象,而三联书店开风气之先,总能把握文艺界、学术界的最新动态,老板所进的书紧跟时代脉搏,很多文史哲类书籍都会及时上架,这里吸引了小城很多有识之士。

1999年冬天,我和成老师在店里接触到了刚创刊的《万象》,杂志开本、装帧、内容风格沿袭上世纪四十年代上海出版的《万象》杂志。无论高头讲章、小品随笔、还是风花雪月、影视评论,都写得极具趣味性,是一本不可多得的文化休闲杂志。我们几乎每周都去三联书店,除了淘书,更多的是等待《万象》。后来,三联书店扩大经营,把分店开到了清河公安局楼下,租了两间大门面,再后来在交通路和师专路各开了一家(靠近大学开店,考试和文艺书籍平分秋色),再后来开到了大学城、汇通出版书城。可以说,我们是和三联书店一起成长起来的,我们甚至把它看成了淮阴这座城市的一个文化地标。

当年大治路上还有一家席殊书屋,在财经学校对面,门面很小,一块白底黑字的招牌悬挂在门楣上。凡是当年爱书之人,我想都应该能记得这家书屋。一个初夏的午后,我踏进了这家书店,昏暗的灯光,潮湿的地面,破旧的书架,给我第一印象很不好,再细致浏览图书,都是一些过时的陈年旧书加之各类考试教材。老板低头在打包一些旧杂志,沉默不语,我很失望,果然这家书店不到一年光景就在大治路上销声匿迹了。

大治路上的席殊书屋让我们失望,而健康西路上的鸿誉书院却带着一点传奇色彩。经理王大鸿是我们的好朋友,王经理体型彪悍、声若洪钟,最难能可贵的是他热爱文学,好结交朋友,我们买书,他从不和我们斤斤计较,很是慷慨。我听过一位朋友讲过关于他和一本书的故事。有一年,本市著名诗人赵恺接到波兰政府邀请,请他出席第34届华沙国际诗歌节。接到通知后,赵恺先生便准备资料,他注意到波兰共有三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显克微支、莱蒙特和希姆博尔斯卡。其中,1996年诺奖获得者女诗人希姆博尔斯卡仍然健在,还是该届诗歌节上的核心人物。当时,国内只有漓江出版社曾出版过其代表作《呼唤雪人》,但赵恺查遍图书馆,电询出版社,求助外地诗友都没有结果。突然,诗人想到了一个人——王大鸿。此时离诗人赴京登机参加华沙诗会不足一天,明知在这么短的时间寻找到《呼唤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找书如战斗,王经理立即启动各种网络,在全国范围内搜寻。在赴京的火车上,诗人赵恺收到了王经理的短信“找到了电子版本,已经发至您邮箱,请及时查收。”尽管找到电子版本,但王经理还是不甘心,继续动用人脉资源在全国搜索。当天深夜,赵恺接到王经理电话:“山东泰安一位书友告诉我,他们县城有一位下岗女工带着孩子在家开的书店里有《呼唤雪人》,我连夜前往泰安,一拿到书就赶往北京送给您。”日以继夜,一千公里,凌晨三时,王大鸿践约把《呼唤雪人》送到了诗人赵恺手中。多年后,我见到赵恺先生,我当面核实此事,赵恺先生说:“确有此事,大鸿值得一写!”近几年,因为网络购书和电子阅读的迅速崛起,实体书店江河日下、频频倒闭的消息早有耳闻,我喜欢的鸿誉书院关闭了,三联也只有一家了。书缘已尽,情缘不散,这几家旧书店已成为小城爱书之人的集体记忆。

美好的时光总太快,转眼在师院两年了,我旁听的1998中文本科一班的同学也毕业了,我自考中文专科也顺利过关,拿到了文凭,成老师鼓励我先找份工作历练历练,在工作中继续学习。于是我离开了校园,开始了求职生涯。

缘聚缘散淮海北路79号

无一技之长,空有一纸文凭,找工作,谈何容易。三次碰壁,仍不灰心,第四次求职,我被淮海北路一家知名的连锁药店录用,老板先是安排我站柜台,后安排我送货,再后来发展到安排我到医保处蹲点结账,我干得样样出色。2003年春天,非典期间,药店生意异常火爆,买板蓝根的人踏破门槛,那种壮观的场面,我此生难忘。药店告急,仓库告急,老板和我连夜驱车赶往“药材之都”安徽亳州,购进很多中药材,连夜加班熬制,因为有很多单位集体订购店里熬好的中药。我给电视台和路政支队送过中药,用铅桶提着黑咖啡一般的中药,穿过马路,引来诸多行人好奇的目光。

虽然工作了,但我到底还是一个文艺青年,做着斑斓的文学梦,工作之余仍坚持写写画画。我爱到处闲逛,东大街作为小城一道独特的风景一直在我的梦里、心上。清江浦的一条老街,虽历经风雨,仍可以从青灰的小瓦、斑驳的墙面、低矮的门面、硕大的木头柜台等老物件上看出它昔日的风采。寻访过东大街里的都天庙(那时还是针织厂),顺着都天庙巷走,你会发现一个不起眼的小四合院,走近一看,那是国际摄影大师郎静山先生故居。继续往前,出都天庙巷,左拐,环城路文渠北虹桥东,临水而建的宅子,居然是一代京剧大师周信芳故居。我来这里本身是企图寻找文学创作的灵感,命运却让我在东大街邂逅了一段爱情。

不知道是在怎样的瞬间被她打动的。那是一个迷茫的有风的下午,我心情浑浊,独自一人骑车去东大街,企图寻找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抹古典夕阳,因为,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故意让自己忧郁的青年。我心不在焉地骑着自行车,眼睛却留恋于每一家老牌店铺,就在我刚要向右拐进小巷时,我和她的自行车轰然相撞,幸好没有伤着人,但她手里的一沓照片撒得满地都是,我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本以为她肯定会像其他城市女孩一样出口伤人,出乎我的意料,她说:“行了,行了,又不能全怪你。”这让我很意外,我投去歉意的目光,感觉女孩长得稍微有点黑,给人的感觉很朴实,很大方,不缺动人之处,少有城里女孩的轻佻和飞扬跋扈,我敢说,她绝对是一个让人见了怦然心动的女孩。事后我才知道她家在东大街上开着一家“艺友照相馆”,年代不算长,但生意很红火。

有些事说起来真是缘分,我只是借故到她家照了两次相片,后来我们竟然熟悉起来,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她高中毕业后就帮父亲经营照相馆,话不多,很聪慧,生意也做得不错。大约是她的父亲看我经常去转悠,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于是向我发出了愠怒的脸色。其实当他有所察觉时,我们已经交往有一段时间了。

进入秋天以后,东大街成了情侣们约会的集中地点。我记得,每逢周末傍晚,我穿一身牛仔服,骑一辆五颜六色的变速跑车去找她。我站在街头迎风与穿裙子的她大声说话,心里很是得意,这也是我至今一直无法忘记的爱情画面。

至今我仍然难以描述当年的心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一次次地去东大街,也许我是真的喜欢上她了,但我至始至终都没有向她表白过。我现在想起来的却是“油大头”这家老店,每天早晨买油条的人总是排起长长的队,远看去就像一条缓缓蠕动的蛇。我就坐在人群中间,喝着辣汤,吃着油条,望着周围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她总是低着头,好像是为自己的美丽感到不知所措,她买好油条走到我身边,对我说,你也来这里吃早饭?我说,对,经常来。然后她就回去了,我也回去了。

时间最能说明一切,从偶然相识,到平静的结束,一切那样顺其自然,就像曾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但是今天想来,我仍然为自己当初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我明明是喜欢那个女孩但又说不出口,只是天天去“油大头”那里张望寻觅。到底要寻觅什么?

如今的东大街已经重建,像“油大头”这样的老牌店铺早已不知去向,但我常会想起那个美丽的女孩。站在面目全非的爱情旧址,我不得不承认,曾经丢失了一个朋友也错过了一场爱情。

时间到了2003年8月,我从网上得知淮阴区公开招考教师,我报名参加,命运垂青于我,考上了,我被分到一所乡村中学。我回药店向经理辞行,经理请我吃饭,并祝福我。

离开城市,我感到格外伤感,而城市却一无所知,因为每天都有汹涌的人群涌向这座城市,每天也有熟悉它每一寸肌肤的人离开,城市总是默默无语,它能做的,只是承受和包容每一个在此追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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