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窝堡
□雪 鹰
第一卷
9
“曹先生，稀客稀客，让你久等了。”吴曾彩满脸歉意，他对曹文俊的到来似乎早有知晓，并立即让儿子吴之礼摆桌子开饭，要与曹文俊痛饮。“吴族长，你先别忙，我还要和你说正事呢。”曹文俊见吴曾彩根本不问他有什么事，只一个劲说喝酒吃饭，心下更急。“正事？吃饭喝酒不是正事？孔夫子说，‘食色性也’。你曹先生莫非连他老夫子的话都不听了？还是不想赏我这个脸？”“吴族长，看你说哪里去了！吃饭喝酒当然是正事。但夫子也说，‘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今天我来找你，从上午找到下午，再等到晚上，就是有比这吃饭喝酒更重要的事。如果这事不谈好，我就食不甘味。”曹文俊态度十分坚决，一定要先同吴曾彩说那掘坝的事。“曹先生还是先喝酒吃饭，那掘坝的事，好商量。等会，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行吧？”吴曾彩见曹文俊态度坚决，知道这酸秀才的犟脾气上来了，九头牛都拉不回，只好把话挑明，“明天，我就带人去扒，也让曹先生好向徐王郑朱有个交代。”“是吗？”曹文俊怀疑自己听错了，半信半疑，立马追上一句，“吴族长，你可是吴姓的族长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肯定不会反悔！”“哈哈，曹先生，我吴曾彩男子汉大丈夫，口含三十六牙，哪时候说出的话反悔了？”“好，有气魄！我信你，吴族长！喝酒，今日我曹文俊不醉不归！”曹文俊突然间也来了豪气。“曹先生，我吴曾彩敬重你是个秀才，又是之甫的好兄弟，还是我孙子的老师，我岂敢与你戏言？当初你接下我吴家祠堂学馆，帮了我和之甫大忙，我怎能让你为难呢？我已经和汪族长商量好了，明天午时掘坝。你要不信，到时你去那儿监督。”曹文俊一脸灿烂，他怎么也没料到这事竟会如此轻易就解决了。披着暮色，带着几分醉意，踏上通往曹家花园的路时，曹文俊仍然对明天掘坝一事半信半疑。中午离开曹文成家来到汪家场汪永龄茶棚，问汪永龄看到吴曾彩没有，汪永龄说吴曾彩往南塘方向去了，他连忙往南塘方向追去。南塘是一个近百亩的大水塘，由北向南，呈腰子形，南塘河上游的水从它北端注入，从西南端流出；直河的水从它西北端注入，从它东偏北端流出。南塘东面，直河北岸是老吴台，南岸是下汪家台和张家台。曹文俊一路赶来，也一路问来，逢人便问“看到过吴曾彩没有”。过了南塘河，一个在南塘河堤边犁地的说吴曾彩往大渹去了，可能是去找赵卦仙。曹文俊便顺着南塘河堤朝赵卦仙所住的洲子台赶去。赵卦仙的祖父老赵卦仙也是个看风水的，他们原本住在下汪家台。有一派风水理论称“气脉学”，专讲起气收气，起气的地方不一定是吉地，但收气的地方绝对是佳壤。老赵卦仙见南塘每逢晴明时日就雾气缭绕，那气从塘面冉冉升起，然后袅袅地向南飘去，一直飘到那离南塘快三里的一块荒地才落下。他便把房子搬到了那里，说住在那里可以收南塘的气。一同搬去的还有汪光烈的父亲等人。那儿西面约半里是大渹和南塘河，东面约半里是张家渹，门前一里是马颈项渹，他们便把它称作洲子台。他们住到那儿后，汪光烈家就时常无缘无故起火。几次之后，汪光烈的父亲本想把家再搬回下汪家台，又怕乡邻耻笑，只好把家搬到大渹西面，也就是现在被称着横台上的那儿。赵卦仙算卦看风水，师从他祖父、父亲，但他之所以叫做“赵卦仙”，却和上汪家台修土地庙有关，仔细算来，当是吴之甫中秀才的次年。那年，上汪家台修土地庙，主事的是年近七十的汪礼之。赵卦仙拿个罗盘看了庙的风水，定了坐向，然后又占了一卦，才定下上梁的日期。修土地庙的师傅提醒汪礼之，说这个上梁的日期不好，是个红砂日，主有血光之灾，真在这天上梁，恐对全庄人不利。汪礼之一听，急忙去找赵卦仙。他边走边想：这小赵子搞什么鬼？那么多好日子不选，怎么偏选个红砂日？来到洲子台，见到赵卦仙，汪礼之说：“发鑫，后天我们土地庙上梁，我特来请你去喝杯喜酒的。”赵卦仙本名赵发鑫。“爹爹不来请我也是要去的。我不去那梁就上不成！”“你去我就放心了。——听说那天是个红砂日，该不会有什么不妥吧？”汪礼之不无担忧地说。“爹爹放心，一点问题也没有！那天是好是孬，到时您就明白了。”“是吗？……”“我有几个胆，敢跟爹爹开玩笑？但我不能说穿，天机不可泄露嘛。不过爹爹可要准备好红纸、笔墨呵。”“这个自然。”但汪礼之还是忧心忡忡。上梁那天，赵卦仙一大早就来到了土地庙前。一切准备就绪，但他就是不下令上梁。眼看午时将过，厨房里的菜早就做好都已端到了桌上。大家见赵卦仙仍没动静，就都来催汪礼之。汪礼之只好跑到庙门前找赵卦仙。赵卦仙说：“爹爹莫慌，还略等一等。”赵卦仙头也不回，站在庙门前的一个土堆上瞪着眼望着门前的大路，只见远处一个人影正朝这边走来。当大家都能看清楚来人是谁的时候，赵卦仙一声令下：“放鞭！上——梁！”一时间鞭炮大作，就在这鞭炮声中，梁已端端正正被架到了庙顶，而那人也正走到了土地庙前。汪礼之大喜，连忙朝来人迎上去，大声说：“之甫，你来得正好！我们正等你喝酒呢！”赵卦仙也欢天喜地地说道：“红砂日是上不得梁，但我早算准了文曲星光临，岂不是喜从天降！”他又回头对汪礼之说：“爹爹还不快请文房四宝，好让文曲星给贵庄留下墨宝！”汪礼之连忙叫人拿出红纸笔墨，请吴之甫给土地庙写幅对联。吴之甫也不推辞，卷起衣袖，在土地庙前的一张方桌上铺好纸，挥笔写道：“土膏长滋万物，地利永护群生。”围观的人又是一阵叫好。赵卦仙为上汪家台土地庙上梁择日的事一时间传为佳话。从此，蜂窝堡人人都叫他赵卦仙，而不再叫他赵发鑫了。从南塘到大渹这段河堤叫死河子堤。曹文俊走完这条河堤，拐个弯，便踏上了通往洲子台的路。赵卦仙不在家，接待他的是赵卦仙的妻子。曹文俊问今早吴曾彩可曾来过，赵的妻子说来过，因赵卦仙去了熊家嘴，吴曾彩便走了，说是要去熊家嘴找赵卦仙。从汪明槐家到吴曾彩家，从吴曾彩家到曹家桥，再到汪家场，再到南塘，再到洲子台，上十里的路，加上天气已热，早把曹文俊累得汗流浃背，却连吴曾彩的人影都没见着，怎不叫他丧气？他怅然一阵，只好沿途返回。地里大麦梢已经泛黄，小麦也开始灌浆。时不时从麦地深处传来斑鸠和野鸡的叫声，几只粉白的蝴蝶在路边的草丛间翩翩起舞，又飞进一片开着紫白色花的豌豆地里……好一派春和景明！但曹文俊无心观赏。来时，他要急着见到吴曾彩，一路上匆匆忙忙，哪有这份闲心？此刻，他情绪低落，一身疲倦，纵满眼风光，也视若无睹；鸟声再怎么悦耳，也充耳不闻。他突然又想起了汪、吴两姓所做的那个梦，梦虽奇特，但毕竟只是个梦；而梦是虚幻的，是不可信的。如果因为一个虚幻不可信的梦就截断横河，岂不荒唐？可是偏偏他们做出了这荒唐的事。他想着走着，直到太阳偏西，才回转到吴曾彩家门前。吴家依然无人。他本来同汪明槐约好不管找不找得到吴曾彩，都要在吴家会合，但他压根儿没看到汪明槐的影子。他想，汪明槐之所以要急着和他分头寻找，实际上是根本不想同他一起去找吴曾彩，当他得知他们两人做了一个相同的梦后，他更加确信了这点。曹文俊脚步飘忽，仿佛喝多了酒，也可能是因为吴曾彩同意明天掘坝，并且也赞同他提出的联合全堡、重整十屯的提议，那块压在他心中的巨石被移走的缘故，顿时浑身轻松，还伴有一阵愉悦。不过这种高兴没持续多久就变成了疑虑和担忧。他怀疑吴曾彩诓他，担忧他说的话不能兑现，而是想拖延时间。起初这疑虑和担忧还只一点点，接着慢慢变大变重，不多久那块被移走的石头就又压到了他的心上，似乎比先前还要沉重。他这样一想，浑身一激灵，酒也醒了一半。如果吴曾彩所表态是真的话，那他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呢？一个新的问题从曹文俊大脑深处冒出来，他做着各种推测：吴曾彩去找赵卦仙，赵卦仙不在家，他就顺着张子路去了熊家嘴，去熊家嘴他找到了赵卦仙吗？还是见了其他人？或者他根本就没去熊家嘴，而是绕横台上回到了新吴台，遇见了汪明槐，接着就去了牛鼻孔……曹文俊直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吴曾彩的确去了熊家嘴，他没有找着赵卦仙，却碰到了吴之甫。叔侄俩见面，都十分高兴。吴之甫一定要请吴曾彩喝酒，二人便去了熊家嘴最好的酒店醉云轩。酒过三巡，吴之甫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之甫，看你说的，什么事这么严重？”吴曾彩见吴之甫一脸凝重，心也跟着一沉。“叔，明天把那坝挖了吧，算我求您了。”吴之甫端起酒杯，起身给吴曾彩敬酒。“打那个坝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后辈？我五十多了，黄土已埋到了颈项，还能图个啥？”吴曾彩弄不清吴之甫为什么要他挖坝。“为我们？好，您说来听听。”吴之甫被吴曾彩的话弄糊涂了，觉得不搞清楚那坝的来龙去脉，是很难说通他的。“前些天我做了个梦，梦见一艘官船载满了官帽，从横河上游划来，便去找赵卦仙解梦。你说奇不奇，赵卦仙刚跟我解完，汪明槐来了，我只好躲到一旁，谁知汪明槐也是来找赵卦仙解梦的，他的梦与我的梦居然一模一样。后来我们就商量把横河堵起来，让那官船往直河去，因为直河两岸住的多是吴姓和汪姓人。既然载来的是官帽，保不准我们吴姓也要出几个当官的！你说，我这样做不是为你们还是为谁？之甫，我话还说白点，眼下，我们吴姓就你最有根基，与其说这样做是为大伙，倒不如说是为了你。”“小侄何德何能？您这样说我实在不敢当。您为家族劳心费神，希望家族兴旺发达，我做晚辈的真是感激不尽。但是，仅仅因为一个梦就惹起祸乱，惹来官司，那多不划算。农忙将至，田里急需用水，而您却把横河堵死，这样损人利己，官司肯定要输。到时，在蜂窝堡，我们吴姓还有什么脸面？您如真要为我好，就请赶快掘坝放水。小侄恳请您了。”吴之甫说着，扑通一声跪在了吴曾彩面前。他的这一举动太出吴曾彩意外，只好慌忙把他扶起，连声说：“我这就回去掘坝，怎样？”吴之甫原先根本不知道汪、吴两姓在横河打坝一事，是何尊儒上午派人来告诉他的，希望他出面解决，并强调不能拖，徐王郑朱不日要找两姓理论。他把学堂的事安排好后，回家跟妻子何缨说有事要回一趟蜂窝堡，刚走到大街上，便碰到了吴曾彩。“但是，我有个担心。”吴曾彩同意掘坝，却又忧心忡忡。“当初商量打坝，是我和汪明槐领的头，如今掘坝，他若不同意，岂不也是个麻烦？弄不好既得罪了徐王诸姓，又得罪了汪姓，那时吴姓在蜂窝堡就成孤家寡人了！”“这个好办，您回去先知会汪姓一声，讲清这样做的后果，要是他不肯扒，您就声明只扒吴姓打的那截，汪姓筑得您锹土不动。其二，若因这事引起官司，由汪姓一姓承担，吴姓不负任何责任。到时，就不要说吴姓不讲义气。”这些，吴之甫似乎早就想好了。离开熊家嘴，吴曾彩立即去找汪明槐，汪明槐也刚好回到家。他们嘟嘟哝哝商量了半天，汪明槐才同意掘坝，不过有个条件，说要掘，也要等到明天午时，赵卦仙说这坝应满七天，如不满七天，那至少也要满三天。二人意见一致后，这才有吴曾彩向曹文俊的表态。这个中经历若吴曾彩不讲，曹文俊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他们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第二天午时未到，曹文俊就早早地来到了牛鼻孔，他看到汪明槐、吴曾彩和十多个汪姓、吴姓族人已站到了那坝上。吴曾彩一见曹文俊，脸上便闪出一丝不快。他迎面走来，略带讥诮地说：曹文俊见他话不对头，立即满脸堆笑，“吴族长言重了！你们两姓打这个坝，难道对我们曹姓就没有丁点好处？我就忍心你们挖掉？只是我们蜂窝堡十姓，一枝连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只是不想因这事闹出内讧而坏了十姓的义气，受外人讥笑和欺侮。今天我来，一是略备薄酒犒劳大家，二是也带了香烛纸马等物什，和大家一起举行一个掘坝仪式，老天若真的保佑我等，就让梦显灵，岂不也是一件美事？”说完，他往身后一指，两个曹姓族人各挑一副担子正蹒跚地朝这边走来。“难得小老弟义气，你这分情我们领了！”汪明槐颇有些感动，看了看吴曾彩。“还是曹先生想得周到。一切都依先生办吧。”吴曾彩向曹文俊抱了抱拳，面露歉意。曹文俊回了个礼，又向在场的各位揖了揖，大声说：“我们先焚香化纸，祷告天地、河神，然后掘坝，然后就在这河堤上痛饮，一醉方休。大伙说好不好？”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他们推汪明槐主祭——因为他年纪最长——吴曾彩、曹文俊陪祭。火光闪处，香烟缭绕，纸化蝴蝶。三人跪在坝顶上，面朝上游，各手捧三炷檀香，拜了三拜，然后齐声祷告道：“苍天在上，河神在下，今我汪吴曹三姓在此设祭，祈求天神保佑我蜂窝堡太平安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早出奇人，以验梦境。仪式虽然简陋，但心意十分虔诚……”见此情景，在场诸人皆齐刷刷跪下，双手合十，额头顶地，拜完，便点燃一挂长鞭。鞭炮声中，只见汪明槐把拖在脑后的那条辫子猛地往颈项一挽，大喊一声：“掘坝啰——”于是众人纷纷挥锹，只一会，那坝便被掘开，顿时，被截断了三天的横河又响起了一阵阵哗啦啦的流水声。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雪鹰，本名汪孝雄，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潮》《21世纪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等国内外刊物和选本。著有诗集《平原志》、长篇小说《蜂窝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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