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户口”|竹林居夜话
老家“竹林居”，围墙内是市镇，围墙外是农村。我家的户籍经历了农民、居民、农民、居民多次变更，一次因为客观原因父亲打错了“算盘”，成了户籍的一个纠结。
刚解放时，我家以农为主，户籍选在一溪之隔的“石门蔡”村，因为父亲做小生意同村里人熟。“合作化”时因为我们住市镇，户籍改为居民。“三年困难”外围居民要下放农村，人家说，“石门蔡”都姓蔡，就你一个姓林，还是回归你们林家“仙都村”吧，于是便下放到“仙一”大队，成了农民。下放农村这批居民，小贩出身，不会农活，无法生存。经强烈要求，决定回收。父亲本就农民出身，农活得心应手。再说，他怎能忘记，当商业职工时一个月靠二十几元工资养活一家的困难。家里顿顿稀饭杂粮，父亲在职工食堂按定量打一盒干饭回来，舍不得一个人吃，用筷子一划，六张嘴一人分不到两汤匙的饭，母亲只好煮番薯丝粥和一锅“杂菜”让大家填饱肚子。煮粥的米，没钱多买，一次只能买一“纸筒”。“杂菜”买的都是最便宜的厚合菜、包心菜、番薯叶，还有屋顶上自己家的南瓜。父亲说：“在农村，我的力气有处使，挣工分换粮食，搞副业卖点钱，反倒能够养活一家。”于是，别人家户籍都重新回归居民，只有我家不回来，继续当农民。
70年代后期改天换地之后，经济发展，城乡差距不断扩大，农村户口造成的困难日益显现。居民绣花，工钱拿全额，农村绣花，要顶工分，工值低，折算起来少拿一半。居民有一个子女“上山下乡”，便有一个名额可以安排子女工作，农民一辈子“修地球”。当兵退伍，居民户口的有机会安排工作，农村的没有。大学招“工农兵学员”，民办教师转正，参军等等，农村人多竞争激烈，办什么事都得送礼“走后门”。作为女孩子，婚姻也受影响，为了嫁个城镇户口，一再降低条件，不合心意也只好将就……这样一来，农民子弟便感到失落、困顿，产生自悲心理，也渴望离开农村、谋求城镇户口……
家里有两个妹妹在农村。她们高中毕业后，二妹当民办教师，细妹当农民。在村里，细妹文化程度高，备受器重，团支委、广播员、宣传队员，身兼数职。父亲心里明白，这些都不能当饭吃。细妹天生弱质，干农活难以胜任，父亲索性让她在家绣花，挣点工钱，这是她的强项。细妹已经十八九岁了，农忙时必须出工，长年绣花更没了力气，干哪种农活对她都是考验。秋收挑草，只能挑四小束稻草，不会換肩，得走走歇歇。为了锻炼，她定好第几根电线杆，坚持挑到那里才歇息。冬天挖池涂（土）作为肥料，要车干池水，一排人用木桶把池涂传上来，撒在池沿晾干，细妹跟着干完活，上到地面寒风一吹，腿上的池涂发出“叭、叭、叭”的爆裂声，洗净露出了血痕，回家要涂上“凡士林”（润肤油）。收冬在生产队分到两担谷子，一担107斤，一担86斤，体重只有80多斤的细妹，为了照顾年过六旬的父亲，挑起那担重的先走，未到家门腿已发软，怎么也迈不过“竹林居”的大门第（坎），正憋红了脸，邻居见了说了一声“惨绝”，她不由暗自哭泣。
这哭泣，刺痛着父亲的心。这时候，全国恢复“高考”，在宝安教书的大妹来信，鼓励两个妹妹复习备考。父亲比谁都高兴，但在现实面前，又比谁都纠结。两个儿子都已成了家，一个在部队一个在城里；三个女儿也工作、成家，不在身边；老两口上岁数了，都走了没有人照顾……刚刚发生的一个情景令人心酸：队里凭工分分稻谷，一位带着幼子的寡妇缺少劳力，年年欠工分，这回不让她分谷子了，她冲上去装了半筐谷子，被人倒回谷堆，不由嚎啕大哭。工分，就是命根呵！
无法解除的纠结。吃晚饭的时候，父亲不得不开口了。他沉重地说：“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们也不会是农村户口，小娜确苦读考个居民户口，荣是民办教师留在家赚工分。”
无语。
每个人心里都不平静。细妹一提及父亲的纠结和姐姐作出的牺牲，便伤心落泪。只好就此打住。
二妹没有动复习的课本，一切宛如没有发生。
细妹赶快备考。临近高考时，细妹每晚夜读到深夜，父亲每次都要给她做上一碗鸡蛋粥，才去睡觉。为了提神，细妹喝起茶来。有一次，她泡了茶忘喝，合上课本才发现，正渴便把一大碗茶喝了。随后一段时间失眠，人像得了大病似的，头重脚轻，浑身乏力，严重影响了学习。后来才知道，这症状叫“茶醉”。这一年高考，她差十几分落榜。
家里鼓励细妹不要灰心，来年再考。在大姐帮助下，她进了潮州高级中学全日制补习班，信心满满。大姐却很纠结。她不主张细妹报考大学，生怕再次考不上便失去离开农村的机会，主张报考中专。细妹也纠结：第一次高考只差十几分，放弃太可惜，高中生考中专，实在太亏。离高考只有一个多月，大姐再次劝她：“你是考户口，不是考大学。”这次细妹终于想通了。
一波三折。细妹考试后静心等待结果，忽听有动静，推窗一看，是一墙之隔的镇教委领导在楼顶窗口朝我家呼喊：“林小娜，你被录取了，来领通知书。”细妹心里“石头落地”，可看了通知感到奇怪：是省林业学校录取的，可志愿中没有填报这所学校呵！后来才知道，当时填报这所学校的人很少，校招生办便在第一志愿未被录取的考生中择高分录取。可也不解：自己的成绩高出录取线几十分，为何第一志愿没被录取？当时细妹没多想，赶忙把喜讯告诉父亲。一听考上了，全家人都十分高兴。
细妹更多的是感动。有个电视剧叫《抓阄》，细妹看了泪水盈眶：恢复高考时，穷山村一对兄弟争相复习备考，但有一个必须留在山村，父亲无奈采用了古老办法：抓阄……
我们家没有抓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