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绿草膏管不管用

梁东方

火车作为一种人员密集的公共场合，其公共场合的特征几乎是最具典型性的一种。人们在火车上的表现，基本上也代表了大众普遍的人生状态。我所记述的观感之中不乏喧嚣吵闹和不自觉地影响到了别人的人，在票价便宜的普速列车上甚至那几乎已经近于一种常态，但终究还是有很多时候，车厢里的状态是趋于正常的，比如今天这趟从北京西开往南昌的火车。

还在站台上候车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一个中年人走到地面上有车厢号的位置上，对已经排好的队伍视若无睹，直接就站到了前面。当然是前面稍微离开队伍一些的位置上，这样不至于很直接的有加塞儿的特征，但是无疑他就是要加塞儿的。果然火车一来他就开始迈着笨拙的步子跟着火车跑，生怕自己落了后。

他的头发还是黑的，此外所有特征都已经指向了上了年纪的人的举止做派。在已经不热了的处暑后期，居然还拿着一把大芭蕉叶扇子，有事没事扇两下。拿着也就罢了，还拿着来坐火车，可见日常习惯之根深蒂固。

他胖哒哒的身体和巨大的脑袋之间倒是自成比例的，如果不和其他人比，也算是和谐。动作迟缓而又不知应该合理使用公共空间，是他的另一个特点。站在座位前放包的时候，完全不顾及自己已经挡住了其他人的路的情况，好像不知道一样地站了很长时间。

火车刚开，就来了穿着高仿铁路制服的售货员，兜售泰国绿草膏：三十八一瓶，比泰国的几千几万便宜，比网络上的五十八一瓶也便宜。三十八、三十八，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火车上卖货有信誉保证，卖贵了火车运营方也不干，所以一定要抓住机会，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我手里这瓶已经打开，大家可以试用一下啊，清香扑鼻，没有异味，药到病除，疗效神奇……

正拿着扇子无聊地扇着的他，一听说可以免费试用，立刻举起扇子要求试用，说脖子不舒服，一边说一边上衣扣子解开，以让粗脖子完全露出来。售货员戴着塑料手套给他往脖子里抹，一边抹一边问，你这是湿疹还是癣？

他还在忙不迭地解着类似保安的黑制服的上衣衣扣，努力向前伸着脖子，含糊其辞地说不知道。显然，他对售货员当众揭了他的隐私还是很不愿意的，他也不是什么都不在乎。

极其洞悉乘客心理的售货员显然是很明白自己刚才的话的不妥的，立刻就不啃声了，一个劲儿地给他往脖子里抹着药，弄得他一颤一颤的，像是在受什么刑。

售货员走了，让他自己再揉一揉，让药力完全渗透到皮肤里。他歪着脑袋，弯着胳膊在那里揉啊揉。

旁边的人好奇地同时也是终于找到了话题地问他：怎么样？

他像是回答，也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就是有点儿凉。

那不就和风油精差不多啊！

就是就是。

很快，售货员一个转身就又回来，开始向他推销。

他倒是只认定了免费可以，花钱就不要了的原则，说什么也不买，几次询问几次都说我再体会体会。卖货的倒也没有纠缠，因为他发现后面有个女人举着手机对着他，立刻抑制不住地厉声说：删了删了，拍什么拍，我们这是不允许拍的……

女人立刻反唇相讥：我拍你了吗，我拍了吗，我照镜子呢！有病！

穿着假列车员制服的售货员没有回嘴，他大约是怕影响了自己继续销售的氛围。刚才的失态，或者是因为意识到在脖子上抹了半天的这个人不会买他的绿草膏，而有些迁怒。

那女人果然已经拿出描眉的笔来，对着手机一点点画起来了。

除了这些对话和表情动作之外，整个车厢里几乎都是安静的。尽管座无虚席，车厢连接处还有人站着，但是没有人持续地高声说话，没有外放小视频，没有没完没了地接打电话。只有列车运行的声音，因为晚点而明显加快了速度，要抢回来一点时间的急速运行的声音，在众人之上隆隆隆隆地笼罩着。这种声音虽然是声音却比完全没有声音更让环境有安静的品质，它具有很强的催眠效果，让大家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在梦乡中只有几分钟，却好像是已经睡了很长时间，睡了很长时间的错觉在人们醒来的时候给人带来了极大的成就感：距离下车的时间又近了一些，关键的是这一段又近了一些的成就自己是在梦里不知不觉就取得的，多好！

这多少是一个奇迹。以至于早已经习惯于在上车前就要鼓足勇气来面对一路的吵嚷和高声喧哗的人，浪费了自己预先准备好的承受力，很有点荷戟独彷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