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的厚
乡土的厚
小时候没出过门,生活在方圆几公里的范围,觉得什么都很大或很远:屋子大,总是往家里搬农具和粮食,从没摆满过,往墙上挂东西总是够不着,要用木梯子;河水大,游水时是探不到底的,经常也有淹死人的事;山也大,去打猪草走一下午也没有走到山顶;村集体的晒场大,大到玩一整天都不会厌倦;麦地更大,忙季里割不完的麦子,里面还藏着说不尽的新奇,兔子、豪猪、鹌鹑、野鸡,也有蛇;镇上的那条明清老街显得特别地长,走了好久,拐两个弯,生活了十几年有些分支巷道也没走到过。对面的村子看得见,走起来也很远,去亲戚家串个门总是要大半天的。
去外面远处游历一遭回来,第一感觉是当年觉得大或远的一切,都变得小而近了。很多常年在外的人回到老家的村镇都有这样的感觉,大家疑惑之后,很快就统一了答案:一是自己个子长高了,原来小个子时看着大的自然就小了。个子大了,腿长了,步子也大了,原来觉着远的地方也就近了。还有一个原因是在外面见到了更大的东西,走了更远的路,把原来大的、远的比得小了、近了。
外面更多是指城市。外面的确有很多大的地方,大城市里高楼总得仰头看,住一辈子也会迷路,赶去吃顿饭,一个小时的路程也是平常。除了“大”还有“多”,人多得挤成堆,车多的排成队。走路会时不时碰着人,有时会与人挤,过一处路口需要努力才能避开和你交叉行进的车。
城市不仅大,故事也多,智商很高的人聚在摞着的盒子一样的大楼里,谋划着各种高智商的事,写小说、导演电影电视剧,也制造新闻,更多的是谋划财富的事。城市里的一切都像是为了证明乡村的小,人都在想尽一切办法进入到这个一切都大的世界里,迷惘着也好。人总有在深夜里城市归于安静时发呆,才偷偷地给自己露出一点点真实。也可能会在经历了一些岁月后,舔一舔自己疲惫身子上的伤口,这时大概会想起那个一切都小的乡村,觉得即便很小也好像还有很多的不了解,一点也不是一个“小”字就能说明白的。
乡村一点也不小、不低、不近,而且还有厚度,如田里的土壤。
在外面混了很多年,要说有些啥故事,脑子里真是空白的。不是说外面没有故事,是自己总没有看清晰。城市里有的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但是只要在城市里见着,却有点千人一面的意思。是不是城市人被衣服的品牌、被名片上的身份、被普通话的苍白遮掩成一个样子?我也留意过,当这些人回到老家乡村,真会变成另一幅样子的,真实些。
我总记着的还是乡村的故事。难怪贾平凹住在西安城,也只能写好秦岭山里的故事,尝试过一回都市题材的《废都》,很快又回归到秦岭山里。
我也是在在外面大的世界里挥霍完自己的青春,才再次记起那个后来一直都认为小的乡村,和乡里不愿出去的人说话,觉得他们的故事一点也不比外面的少,而且更接近生命的本真。听一个人戏说,在农村出生的才叫土生土长,在城里出生的是水泥生水泥长,一句话让我警醒,土生土长自然是接近生命本源的,水泥里生长不说是工厂生产线出品,也有点转基因的意思。
我常常在不识字的农民口里,听到一些原生态的语汇,正是是种子发芽冲破土壤的声音,能重新唤醒早已不再敏感的神经。我开始对方言、对风土传说甚至神话都满是新奇和敬意。一时间我想甩掉曾经学过的语法修辞,就像《射雕英雄传》侠者郭靖曾想废掉自己身上的武功一样。城市是一群懂语法修辞而言语乏味的人。
城里多的是新鲜事,前一件新鲜事还是新鲜的,后一件更新的新鲜事已经抢上来,一下子让人记不清前一件。村子里的新鲜事不多,可以咂摸好几个月,隔年有人提起来,还感觉新鲜。
城里形形色色的人们穿行在高大的楼房里,隔窗相视,擦肩而过,只在网络的社区里热闹,却在各自星空下的深夜里孤独。
城市里的故事是意识流的节奏,听过后没有情节,只有情绪。就像读卡夫卡的《变形记》的感觉。村子里的故事有的是情节,听过后记住不忘的都是人物的细节,就像读沈从文《边城》的感觉。城里人的婚礼我参加过,参加的客人没几个是认识的,坐在一起匆匆吃完饭各自东西,很多人没空来,让人搭份礼就行。村里人喜事,前后半个月的闹腾,一桌上的人都认识,酒席撤了话还没说完;城里人死了,火化,吊唁的人说两句话就走,有些不说话鞠躬就走,主人也分不清啥关系。村里死人,人一天要去几次,每次去都要坐好久。
我不知道被修饰的城市里的建筑和人,是不是人想要的样子。
现在满世界都在说“初心”,“初心”都成了国家意志的词汇,是不是因为世界的样子离“初心”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