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情|舒国治:《天龙八部》中的爱与罪
《天龙八部》是金庸小说中篇幅极长、人物极多、情节变化极巨的一部大书,洋洋百余万言。倘若以一句话来显出《天龙八部》的题旨,则必是:凡人物莫不有关,各事体自成因果。人物所以互有关联,事体所以成其因果,皆为了早先的爱情之故。也因此段誉在无量玉璧所见之玉像,一来是前人原有的爱情故事,二来也是他自己日后将见王语嫣之张本。而虚竹成长于寺庙之门,其父便是少林寺的得道高僧玄慈。玄慈与叶二娘的一段孽缘,致有虚竹之出生。虚竹之母为第二大恶人,一如段誉之父为第一大恶人,因果业报也。而虚竹与段誉结成金兰兄弟,亦其来有自。玄慈与段正淳因涉陷深深罪渊,自必一死;而两人之子不自禁的需负上救赎重任,于是虚竹与段誉皆积修了不少功德,并且完好地活在人世。萧远山所造之孽虽然深重,然临机彻悟,总算得保肉身,入了空门。他的罪孽只好由其子萧峰来偿,萧峰终于自尽于雁门关前。自此一切得以持平,阴世阳世皆有了交代。玄慈、段正淳、萧远山等人的罪孽,皆因“情”字而起。
《天龙八部》一书正是一部爱情的“忏悔录”。而爱情之事正是金庸小说的根。若非爱情,许多部金庸小说势非今日的面貌。《侠客行》中若非梅芳姑钟情于石清,则不会有“狗杂种”这名字。《神雕侠侣》中若没有杨过、小龙女的爱情故事,若没有李莫愁、公孙绿萼等人于爱情之不堪获得,则《神雕侠侣》一书不知尚有啥事?“死守襄阳”固然忠勇,“点化慈恩”固然超越,洪七公、欧阳锋、黄药师、周伯通等高手固然令人乐见其能,然皆不是《神雕侠侣》之主要;这些在《大漠英雄传》中的重要情节,到了《神雕侠侣》中还及不上尹志平的痴情性格来得引起读者关注。《倚天屠龙记》中,因爱情而引起的变化,更是复杂庞大。书中的第一大恶人成昆,便因师妹嫁与明教教主阳顶天,不得终生相守,仅能秘道偷情,遂因恨作乱,几乎将偌大一个明教颠覆消灭。张翠山因爱情方致娶了魔教妖女殷素素,又因三师哥俞岱岩之残废与己妻有关,才有夫妻二人一齐自尽之事。纪晓芙更因和杨逍有一段情缘,才会毙命于灭绝师太手下。宋青书私恋周芷若,终犯了弒叔大罪,杀了莫声谷。陈友谅胁逼宋青书一节,宛然便是《神雕侠侣》中赵志敬压迫尹志平。至若张无忌和赵敏、殷离、周芷若等女子的爱情纠葛,更是在在牵一发动全身地影响了《倚天屠龙记》的情节进行,没有这些爱情事件,《倚天屠龙记》不知会是什么面貌。
《天龙八部》中,爱情不但影响了情节,它根本就造成了人物的密切关系,使得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皆紧紧联结成一体,怎么也脱不了干系。萧峰因受了陷害与误会,致有聚贤庄大开杀戒之举,游坦之的父兄便死于此役。游坦之漂泊江湖后,爱上阿紫。而阿紫一心系于姐夫萧峰身上,致萧峰必须以一身来偿数债,过不得一天好日子。阿朱便因决意为乃父段正淳承受罪业,便只得死于意中人萧峰掌下。萧峰自是《天龙八部》中的焦点人物,可不在话下。而萧峰所以成为众矢之的,一来在于汉人基于家国之爱,对这契丹恶狗自想置之于死地;二来又因丐帮副帮主马大元的夫人不满于萧峰从不将她的美艳放在眼里,故设下毒计陷害萧峰,为此,马夫人还糟蹋自己身子给白世镜,而叫白世镜杀了亲夫马大元。马夫人为爱而死,所为的爱乃是对自己美艳的爱。她竟会为这件奢侈去死。她有超乎寻常的自恋狂,临死前还要照镜子看看自己的美貌是否稍有减失。马夫人兴起的这件情海风波,对《天龙八部》一书的重要,可说巨大之极。爱情之事是金庸小说故事之根,诚然。金庸书中不乏情场怨女,她所恋者,死心塌地只是一人,这人即或是别妇之夫,或是无由和她厮守相处者,或已做出令她不可饶恕之事;她怨愤归怨愤,痛苦归痛苦,甚而有杀他之想,然心中所系,却还是他。无可奈何之下,常思杀他而后自戕,图个同归于尽罢了。有些女子,其他事明理合情,灵台清澈;恋爱事心慌鹿撞,必牛角尖才钻。又有与世人处任性跋扈,凶狠泼辣;与情郎伴则温顺柔情,腼腆体贴。更有的,情郎身外之事,断不在乎,毫不明了,亦不加探索;事一有关情郎,则全神贯注,身上立时多了好多动力,便待兔脱飞奔去闯一般。
女子感情变化各色各样,在金庸书中可谓层出不穷,此起彼落。李莫愁死矣,阿紫死矣,却频频有后继者。情海漫漫,任人四处遨游,怨女却独驾恨舟,专拣那妒岸痴滩而泊。譬似前生注定,饶你才智超群,武功过人,竟也百无得计,一筹莫展。造化天意,其奈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