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深度与书法高度。
王岳川
在中国文化史上,书法的地位非常高。作为一个文化人,不仅将琴、棋、书、画看作把握人生的艺术技能,更是看成个体有限生命诗意生存中的高妙境界。但进入现代以来,中国书画和西方世界艺术趣味的冲突日益加大,在全球化、一体化的文化偏见中,东方境界正在被不断贬抑和自我轻视,进而在当代生活中与西方流行文化相比似乎无足轻重。所以,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书画变成了专家保留中国传统文化命脉的一种艰辛努力,以及诸多退休老人安度晚年夕阳红的余光。这两个极端使得书法艺术的大部分的文化精神失传和落空,东方书画在当代文化转型中遭遇到价值判断的加速失落。
王羲之书法
在我看来,书法是思想文化的视觉呈现,同时是书法家精神境界的展示。古代文人从不为写书法而写书法,他们在书法中寄托了自己的精神境界和高尚气概。如苏东坡的《寒食帖》:“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虽然境况凄惨,但下笔却潇洒神骏。这幅字之所以成为“天下第三行书”,代表了苏东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中国文人的高风亮节,一种重压之下决不低头的强悍的精神力量。也正是基于此,我们可以说文化的深度制衡书法的高度,对于书法我们应从以下几方面重新认识:
第一,书法之“书”应回到《六书》本意,书就是文字。如果下个定义:书法是“文字表达深度文化内涵的典雅书写”,它包含三方面:首先,一定要写文字,在篆、隶、行、楷、草中笔歌墨舞。其次,它必须包含深度的意义——经、史、子、集名句和自己情感迸发的上乘诗文。再次,它必须典雅地书写,如果写得很烂,写得很怪,写得八病丛生、气象很弱,就不能叫书法。
书法是以汉字为载体的艺术形式,这是其他艺术形式所不具有的。书法将汉字的艺术美发挥到极致,篆、隶、行、楷、草等种类繁多,形态各异。在古代,但凡能读书认字之人都能写一手不错的书法,可以说书法是中国最具有群众基础的艺术形式。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把艺术看得非常重要。古代“六艺”,其中就有“书”。从某种意义上说,书法一端连着汉字魔方,一端连着经史子集。书法之“书”就是文字,书法是文字的审美书写。
第二,书法是形式与内容的结合。有人认为书法仅仅是形式,这是西方结构主义、形式主义的一种早已过时的说法。书法大家于右任在台湾,有一次发现大门外小孩随便撒尿很生气,挥笔写了六个字“不可随处小便”,让秘书贴到门口。一个好事者经过门口看是于公的字,糨糊尚未干,就揭下来拿回去挂到堂屋,请亲朋好友来看。大家一看掩口大笑而退,说难登大雅的词都挂到中堂。尴尬之中,某文人说我来给你剪开重新装裱,最后成了“小处不可随便”的励志之作。我的问题是:为什么前者写得更流畅生动,后者剪开重裱气韵完全中断,但前者不可挂而后者却可以挂?所以,认为书法仅仅是形式是远远不够的。又如,中国文学史上的汉代大赋和六朝骈文可以说最具有形式主义的特点,但这种不要内容只要华丽形式的所谓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并不高。由此可见,书法不仅不可没有内容,而且必须有含义深蕴的内容。无视这一重要文化内涵,只重视形式主义的以偏概全,将对书法的发展产生负面影响。
辛弃疾书法
第三,重新恢复中国书法的公共空间,使书法不仅在画廊、拍卖机构、书画市场、民间交易中出现,而且应该在中国星级旅游场所和五星酒店中出现,不断扩大其空间领域。现在很多人都挤在竞争“兰亭奖”“国展”的羊肠小道上,这是不正常的,就像中国的体育健儿在奥运会上拿了那么多金牌,但中国人的整体素质在全世界还是比较差的。况且若干年后,那些书法获奖者有几个能够在书坛站住?而且全民书法的普及和提高如果很差,大中小学的广大师生的书法萎缩不前,中国的书法文化仍然是空虚不实的。与此同时,要注意书法文化公共空间的清洁,将那些假山水画、假油画、劣质行画统统清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真正高水平、高品位且内容充满正能量的书法作品。我想,随着中国文化的重新崛起,书法一定会在东方文化的世界化中大展身手。
第四,在对外宣传中国文化形象中,书法的作用不可低估。以西湖申遗为例,一外国主评委说:“西湖这样狭小不洁的湖凭什么要申遗,北欧这样的湖有两千多个。”但当我向他们解释“西湖不是你们北欧的自然湖,它是中国南宋以后的文人湖、文化湖、书画湖、诗词湖。如果不了解这一点,你就不了解中国,就不了解西湖”,让外国人更好地了解到西湖背后所承载的文化时,就不会有这样的诘问。西湖去年申遗成功,就在于外国人真正明白,原来亭台楼阁中那些对联,那些诗词曲赋,那些文人——白居易、苏东坡,他们构成了西湖之魂。中国的亭台楼阁是书法文化拓展的巨大的文化符码。设想一下,如果黄鹤楼没有对联、没有牌匾,岳阳楼没有书法匾额,昆明大观楼没有长联,它们最后还剩下些什么?可以说,中国书法发展的最大空间当是整个世界,这要从提升中国文化软实力的角度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