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园探梦:探春远适身份探佚
探春最终的悲剧命运是远适,这就是第22回在“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正文下脂批所说的结局:
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悲哉伤哉!
抛却高鹗续书的贾探春嫁给了镇守海门等处总制周琼的公子这种情节,87版《红楼梦》拍摄的剧情是探春被南安太妃认为义女,以宗室女的名义和亲去番邦当王妃。虽然探春最后是王妃说现在是主流认知,但在红学探佚界内这些其实是有争议的,如丁维忠先生就对探春是“王妃说”不以为然,其认为探春所嫁的并非王爷一级人物,而很有可能是粤海将军邬家,他著文指出:
(一) 第7回有官媒婆来给探春说亲,而只有“品官庶士”者议婚才如此,而王妃一级要“指婚”或者“赐婚”,故探春非王妃。
(二) 第63回众人说探春将为王妃,只是众人因花签“必得贵婿”开的玩笑,不是伏笔。
(三) 第62回探春说只有大姐姐生日“福大”意味着80回后无人能与之比肩,“三春争及初春景”也体现了此点。
(四) 第5回探春判词中没有她要做王妃暗示。
(五) 第70回探春放风筝的凤凰典故是“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与王妃象征无关。
(六) 清代无和番制度。
(七) “日边红杏依云栽”和必做王妃无关,如湘云酒令中也有此句,但其不是王妃。
(丁维忠:《谁扼杀了宝黛爱情》,中国画报出版社2010年,第52-55页、62-63页)
这些论据有可取处,也有可议处,第三条因为元春是皇妃,无论探春是否王妃,都低于元春,元春“福大”和“三春争及初春景”都无法排除探春是王妃的可能,第四条即便成立也不能否定其余回目中探春为王妃伏笔,第五、七条对凤凰等象征解说可成一家之说,笔者认为还可补充“瑶池仙品”也有来自仙界之意,如薛宝琴有“前身定是瑶台种”象征,但这些词单独割裂看,都有王妃无关一面,但另一方面,这些词又都确有王妃象征含义,无法就此否定“王妃说”。尤其当这些词一起集中使用时,共同含义反而是指向“王妃”。第六条忽视了文本有小说虚构性一面和清代有满蒙联姻的事实,第二条也可商榷,文本许多伏笔恰以玩笑形式体现,如37回探春说将来黛玉想林姐夫那段也是玩笑,可却一语成悲谶。
真正能构成反证的只有第一条,如果探春最后是王妃,显然是不可能由官媒婆来给探春说亲而成的,但红楼梦研究需要考虑种种复杂的场景,笔者认为二者矛盾并非不能解释,存在这如下可能,就是探春本来是许配人家的,后来因朝廷和亲,被迫放弃了原有的姻缘而去和亲,恰恰第70回“放风筝”的隐喻似能说明此点:
探春正要剪自己的凤凰,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因道:“这也不知是谁家的。”众人皆笑说:“且别剪你的,看他倒象要来绞的样儿。”说着,只见那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众人方要往下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不开交,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众人笑道:“这一个也来绞了。且别收,让他三个绞在一处倒有趣呢。”说着,那喜字果然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众人拍手哄然一笑,说:“倒有趣,可不知那喜字是谁家的,忒促狭了些。”
这里出现三家风筝,探春风筝和别家凤凰风筝先绞在一处,应为“凤求凰”象征,是贾府和某家经过官媒说定亲事预兆,那个门扇大的、带响鞭、如钟鸣一般的喜字风筝无疑门第更高,而丁维忠在解释这些风筝预兆时将“两个凤凰绞在一处”解释为将来探春和夫家“斗得不可开交了”,而门扇大的风筝是预示将来“探春的婚姻决非忒和美”。忽视了此为三家风筝之事。
那么已经定亲的女子是否会被作为和亲对象呢?从古代小说看,这是常有的母题, 1942年在北京大学某次读书会后,日本教授儿玉达童(日本哲学家,著有《新理想主义哲学序论》等著作——笔者)向张琦翔先生(1922—1982,有《秦汉杂家学术》,《中国文学精神》等著作——笔者)透露,当时在日本藏有“三六桥百十回红楼梦”,张琦翔先生把读书会上的报告整理成文字,发表在《北大文学》1943年第1期上。
三六桥即三多(1871-1940),清末做过归化城副都统、库伦办事大臣,其所藏书晚年多流于日本,该本80回后主要内容有:宝玉入狱,小红探监;小红与贾芸结褵;探春远嫁——“杏元和番”;妙玉为娼;凤姐被休弃。其透漏的情节不少地方与脂批吻合,有可能是红楼梦真本(不排除是曹雪芹在甲戌年前所写的完整早本)。
那时小说不登大雅之堂,因此儿玉达童讲了这个事后,张琦翔也不大在意,没有进一步去调查,张琦翔后来见到俞平伯先生,偶然间向他谈起这个本子,也没有引起俞平伯的重视,当时儿玉达童透露这个流落到日本的本子,不在图书馆,也不在学校里,而是在一个民间的研究机构,直到今天,人们也未曾再见到这个本子。
其中“杏元和番”就是清代《二度梅全传》中内容,描写唐代吏部尚书陈日升之女陈杏元被许配给梅良玉为妻,遭不想陈家奸臣卢杞陷害,陈杏元被皇家指定前往北国和番。陈杏元为了保住全家人的性命,只得含恨忍辱离家而去,梅良玉和她的弟弟春生依依不舍地伴送着她。从江南到北国,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陈杏元赠钗寄情,梅良玉立誓报仇,两人惜别。夜晚,陈杏元寄身于昭君庙,她决心以身殉情,以身殉国。她从落雁岩上纵身跳下的一瞬间,昭君神突然出现,引导她飞过了边关、长城,回到了梅园,终于与梅良玉团圆。虽然最终陈杏元是逃出了此劫,但这部小说就是典型的女子定亲后仍然被强迫和亲的小说。
而即便涉及王昭君的作品,在后世作品中也有巨大形变,在马致远的《汉宫秋》中,汉元帝巡视后宫偶然得见王昭君,遂加以宠爱,并封为明妃。毛延寿自知罪责难逃,投奔匈奴,并献昭君美图于呼韩邪单于,致使呼韩邪单于向元帝索要昭君为妻,汉朝文武百官畏惧匈奴,劝元帝忍痛割爱,以美人换取和平。元帝无奈,只得让昭君出塞。这与历史上王昭君和亲的史实有巨大出入,但仅就《汉宫秋》本身而言,连早被皇帝封为明妃的王昭君都能被皇家和亲,何况仅仅是定亲的未婚女子?所以如果说《红楼梦》中即便出现已经定亲的女子被迫和亲的故事也只是承袭古代小说母题,不足为奇。
但孙逊先生又指出,按第22回的脂批“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中的“适”说明探春不会是王妃,“嫁”和“适”有等级区别,《仪礼注疏·丧服》:“凡女行于大夫以上曰嫁,行于士庶曰适人。”
(孙逊:《红楼梦脂评初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70页)
笔者认为,早在中古时期的习俗里,“嫁”和“适”的等级区别早已模糊,如《世说新语》(言语第二)有“乐令女适大将军成都王颍”,其中提及乐令(乐广)的女儿嫁给了大将军成都王司马颖,这里就用的“适”,而司马颖身份早超过了大夫,又《宋史·李允正传》则记载北宋时李允正“女弟适许王,以居第质于宋偓”,也一样对于王爷级人物用了适,而更显著的例子是唐代金城公主出嫁吐蕃赞普,唐中宗命众臣送行,并写诗留念,皆以《奉和送金城公主适西蕃应制诗》为题,《全唐诗》中有郑愔、沈佺期、徐彦伯、李峤等多人的奉和之作。至此可以说远适用于公主和亲早有先例,“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中“适”并不能构成探春是和亲的反证。
这里有必要再把梁归智先生认为探春是海外王妃的证据归纳如下:
(一)第5回册子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支大船”,再加上画后题诗和《分骨肉》曲,都暗示探春远嫁海外。
(二)第63回抽花签,探春抽到“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众人笑道:“……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
(三)第70回探春放了“大凤凰”风筝,这正像花名签中的“日边”、“瑶池”等词语一样,都是海外王妃的影射。
(四)真真国的女儿诗,其中“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隐含探春名,全诗是探春将来命运写照。
(梁归智:《红楼梦探佚》,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12页。)
张庆善先生则提出“国内王妃说”,此说依据为71回南安太妃在贾母八十大寿祝寿时,特别欣赏探春、黛玉、宝钗和宝琴等几个女孩子,认为是南安太妃将从这几个女儿中挑选儿媳妇的暗示。而这次探看后不久就有有官媒婆来给探春提亲,则探春所嫁可能是南安王。而“海外王妃”是“太幸运”。(张庆善:《惠新集 红学文稿选编》,北京时代华文书局有限公司2016年,第202-209页)。
实则笔者感到从探春出嫁后一去不回的多处伏笔看,梁先生说法为上,因为如果探春是嫁给国内某王爷,则按古礼,探春应该能定期回门探望娘家,哪怕她是远嫁外地也是如此,绝不至于再也和父母无见面之日,“国内王妃说”是难以解释第5回中《恨无常》曲中:“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之词的,而张先生认为探春嫁海外是幸运则忽略了薛宝琴《青冢怀古》和林黛玉《明妃》诗中都把昭君和番看成不幸的文本,故此“国内王妃说”处于下风。
不过张先生认为南安太妃在贾母八十大寿祝寿时是将从这几个女儿中挑选儿媳妇的暗示推测有其合理因素,南安太妃所看的女子,其中史湘云和薛宝琴已经订婚,故南安太妃只问探春和宝钗年龄显然另有含义,张庆善和丁维忠都注意到第77回官媒婆来给探春提亲的伏笔,如果综合张庆善、丁维忠,梁归智三位先生说法中合理之处,按文本72回迎春从被官媒婆朱嫂子提亲到79回成婚不过7回,而从77回算起,则探春似也就在80回后不久就成婚,但从前述放风筝预兆看,80回后不久只是探春和某家订婚成功。或即丁维忠提出的粤海将军邬家,可最后因皇家和亲,造成了三家的悲剧。
订婚女子卷入和亲能使人想到清代选秀无论朝廷怎么三令五申,仍有高官私自订婚的不少例子,《清高宗实录》卷二〇九乾隆九年正月壬寅载总督哈尔赛“奏称伊之二女、并一孙女因向不知例。并未奏闻。今业经字人。请将伊治罪”最后被乾隆赦免、卷一四六乾隆六年七月己巳“总督德沛奏称伊子恒志聘定马尔泰之女……惟是马尔泰之女尚未选看、恳请施恩等语”最后被乾隆下旨痛斥皆为显例。
只是探春嫁海外说法最好还是要找文本内证,历来人们对第57回薛姨妈话下伏笔注重不足,此回薛姨妈对钗黛说:
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
此话后半涉及80回后钗黛婚姻结局的伏笔,这已是红学探佚的共识。但前半“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能符合者只有探春,如果此句果然是探春以后命运的伏笔,则“隔着海,隔着国”倒还尚可,可“有世仇的”的此句却多少将对探春嫁出去的然后命运蒙上阴影,只是80回后真本已经佚失,读者们无法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