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李长廷/弓村故事 / 开普饭

弓村故事

海海杀猪

作者：李长廷

在弓村，杀猪也算得一大乐趣。

然而看来看去，最有兴味的，要算海海家的那次了。

海海家很难得杀一次猪。他婆娘无潲盆运，从来养不出肉猪。人家栏里的猪是吹气球样地长，他栏里的猪，只见长毛，不见长肉。他因此很责怪他婆娘：你哪里是在养猪，你在养铁呢。就是铁，炼这许久，也不是这个样子了！婆娘不示弱，就指着海海鼻子揭他的短：你眼馋人家的猪长得快啊，人家的猪是糠呀米呀大把地放呢，你家里有什么，除非割我的肉熬了给猪吃！婆娘的话说得死火，海海由是作声不得。

海海是个壮汉，极能吃苦，因此做事是数一数二的。就是一宗不好，吃得。那年去县城里卖柴，看见铺子上包子热腾腾，嘴里直流口水。当场就有人问他，这样的包子你能吃几个?他想了想，说不出口，就把两只手平伸开，岩鹰展翅样晃几晃。问他话的那人不信，说：你两手平伸开，就是五尺长短呢，我如今把包子一个一个按这长短摆好，你吃完了算我请客，吃不完，你加倍赔我。海海二话没说，就吃起来，吃得一个不剩。回来把这事讲给婆娘听，婆娘反讥笑他：这也算本事，要是我，就还要他贴两碗豆浆。海海明白，婆娘不是夸海口，她有这个肚量。论吃，论做，论个头，她都和海海般配。记得有一回，为了栏里那头猪，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省吃俭用，也要在潲里加点精饲料。加什么呢？自然是加红薯，红薯长膘。那次，婆娘称了十斤红薯放在潲锅里熬。熬了大约半个时辰，海海说，我闻着香呢，不晓烂没烂，顺手拿根柴棍子，往锅里一叉，叉上来一个，放在清水里洗洗，有滋有味吃起来。婆娘在旁，一叠连声问：烂没烂？烂没烂？海海顾不得回她话，只管呼哧呼哧吃得快活。婆娘见问不出个屁来，便也拿根柴棍子，往锅里一叉，叉上来一个，放在清水里洗洗，照样有滋有味吃起来。

婆娘说：“烂了。”

海海也说:“烂了。”

婆娘说：“好香。”

海海也说：“好香。”

两人叉来叉去，再叉便没有。海海说：没了。十斤你放够了的?——顺手把柴棍子丢进灶堂里。

婆娘问：没了么?十斤是放够了的——也把柴棍子丢进灶堂里。

海海打个饱嗝，婆娘便有些羡慕：

“看来你是吃饱了。”

“吃饱了。”

“我还没吃得饱呢。”

“你是猪！”

“你是!”"

“你是!”......

后来便不作声。

良久，婆娘叹口气：造孽啊，抢猪的食啊!

海海也叹口气：人要紧呢，管那么多!

由是总也养不出猪来。

这当然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如今世事大变了。

看看这槽猪，却是怪了，正月里的嫩猪崽，一个对年不到，如今站栏边去估，足有二三百斤毛头！拖婆娘那双手看，也还是树桠似的十个指头，却似变了戏法！海海那个喜呀，和婆娘打了一百二十个商量，说今年一定要认真宰一槽猪，风光风光。婆娘自然满口赞成，还说一斤也莫卖，尽肚量吃，吃光了算。

海海杀猪这天，人人都围了来看热闹，那气氛，就如过节样的。难道海海家杀猪与别家杀猪有什么不同？有呢有呢。海海早就放出话来，说他家杀猪不请屠户佬，他要自己操刀。自己操刀才有味。婆娘几次问他：你行啵?海海蛮有信心：行！怎么不行？你，还有孩子们，一齐上，跑不了它!

海海握牢了杀猪刀，早早站在院里，样子像个将军。他很激动。试想这么些年，他哪里尝过这滋味呢，没有。平时，他只看人杀猪，没有人看他杀猪。如今他要杀一回猪给人看看。终于，婆娘把猪赶出栏了，赶到场院里来了。看去大象样的身坯，叫人吃惊。海海这时不由慌起来，他这么大还没有经过这样场合，更没有看见过这样一只大猪向自己走来——不，曾经走来过的，可是失去了。那是好多年前，一个雾蒙蒙的大清早。那雾才叫雾哪，他婆娘把门拉开猛觉呛了一口，像谁拿坨棉絮捂你的鼻子嘴巴，叫人出气不匀。后来她去灶间烧火，火没烧燃，却听门吱嘎的一声响，呼哧呼哧进来了一头猪。她不晓是谁家的猪，拿起柴棍子就赶，直赶到门前林子里。过后她和海海谈起，海海问她那猪什么样子，她说黑呼呼的，如水牛，海海猛拍一下大腿，说，你蠢你蠢！那是野猪呢，你肚子里肠子是弯的，脑子却不会转弯，真是！若我在家就好罗，眼见得就要发一笔财呢，你就不想想，如今谁家栏里能养得起肉猪?海海一席话，婆娘听了好悔，悔得直拍胸口。然而海海毕竟是海海，他见婆娘懊恼到那地步，就又宽她的心，你悔什么呢，那分明是不属于我们的，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悔也悔不来。算了算了，由它去，去了倒于净。

海海思前想后，不提防猪已到自己面前。他迅捷摆好一张板凳，板凳下搁个碗盆，准备装血。一边就吩咐婆娘：你要抓牢尾巴，下猛力提起来，让它后脚不能落地。又吩咐一对儿女，一人抓一只脚，不要叫它蹬脱了。吩咐毕，把刀横在嘴里咬住，弯腰去抓两只猪耳朵。他力气蛮，不信降不住一只蠢猪。

婆娘喊声“嗨！”抓紧了尾巴往上猛提。儿女并肩齐上，凭四股大力，终将活跳跳沉甸甸一只猪抬上板凳。海海终是没杀过猪的，这时便有些紧张，胡乱捅了一刀，却不能立刻致猪于死地，相反猪因负痛，鬼样嚎叫起来，奋力挣扎，不想后脚一蹬，竟蹬翻了儿子，又前脚一扫，扫翻了女子，剩下夫妻二人，便有些稳不住阵脚，这时忽听“咔嚓”一声，板凳脚骤然断了，猪因四脚落地，便有了威风，头一拱，碗盆拱出两三丈远，连牛高马大的海海，也不由打个趔趄。

猪便趁机跑脱了。

这真是千古未闻的趣事，于是围观者尽皆轰然大笑。

“速住它!”婆娘喊。

然而哪里逮得住。那猪吃了一刀，死命逃逃蹿，大有避我者生挡我者死的气概，眨眼工夫，便拱进村后密林里。

姿娘见状，瓮声瓮气便嚎哭。

海海就安慰她：你哭哪宗?那猪是我们的，跑到九州外国也是我们的。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跑也跑不脱，你不信，我追它回来你看。

海海拔腿就追。

那刀犹在猪的脖子里，一路滴着血，谅它也跑不到哪里去，只是可惜了一盆好猪血，婆娘早就磨好了米豆腐，准备和血煮的，这下煮不成了。

刚才围观看热闹的人中，也有几个后生，见这事有味，便主动参与进来，一边抬号子，一边往密林里追，那架势，就和赶山差不多了。

那密林是很深的，又是坡又是坑，猪虽受伤，却跑得快捷，一时便不知去了哪里。看地下血迹，痕迹并不明显，海海由此便有些气恼。那些后生，一半是帮忙，一半是凑热闲，见海海气恼，越发有了乐趣，叽叽喳喳的一路说起笑话，故意逗他开心。

“海海叔，等会猪到手了，你不要忘了规矩哟！"

“什么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