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意象的三个维度来探索沈从文《三三》的艺术魅力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句话,是沈从文写给张兆和无数封情书里最经典的情话之一,其经典程度大概只有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可以比拟。

然而,我们都知道,沈从文和张兆和的婚姻并不幸福,他们的爱,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的执着,换来两个人的寂寞。可要说沈从文不爱张兆和吗?不,他爱极了,只是他爱的是他信里的三三,他书中刻画出来的三三。当三三走到生活中,走进婚姻的柴米油盐里,一切又都不同了。

小说《三三》创作于沈从文对张兆和开始追求而尚未结婚的时期,因为张兆和在家排行老三,一贯浪漫文艺的沈从文就以“三三”称呼她。可以看出,沈从文是将自己对真实生活中三三的倾慕,不自觉地投射到小说中的少女三三身上。

故事以湘西偏远山村的杨家磨坊为背景,十五岁的三三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父亲早逝,她跟着妈妈同父亲留下的碾坊一起,过着单纯又殷实的生活,直到寨子里来了个城里的“白脸少爷”。母女俩对城里人和对城市的想象和幻想开始滋长,少女的心事开始在梦里发芽,而这种幻想最终随着白脸少爷的死亡宣告破灭。

《三三》这部小说通过少女情窦初开、爱意觉醒的描绘,来向人们展示湘西世界自然纯朴的人性美和人情美,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对故土的挚爱以及对理想爱情和人生的执着追求。小说的笔墨虽然如湘西的山水一样自然朴素,但是作者充分运用了文学意象的三个维度——物镜、情景和意境来寄托情感,处处彰显出这位两次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大文豪的不凡功力。

01.物镜:湘西山水作为意象的具象化形式呈现,成为作者抒情表意的媒介,表达了作者对于故土的眷恋与陶醉

小说从杨家碾坊的历史背景说起。“杨家碾坊在堡子外一里路的山嘴路旁,堡子位置在山弯里……”,”这碾房外屋墙上爬满了青藤,绕屋全是葵花同枣树,疏疏树林里,常常有三三葱绿衣裳的飘忽”,一座溪水山涧中、爬满青藤的农家碾房形象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三三和她的母亲就住在这样一个古朴的寨子里,钟灵毓秀的自然山水和自然舒展的纯朴民风,造就了三三纯真、善良、清澈、多情的性格。如果不是城里的白脸先生来寨子里养病,三三或许就这样单纯地长大,待到合适嫁人的时候,寻得一处寻常人家做媳妇。

然而白脸少爷的出现,扰乱了她的心。她对他产生了好奇,心有所动又害怕被人戳中心事,少女的情怀隐约可见。与母亲谈论白脸先生的时候,羞怯处不失乡间少女的纯洁,一笑一颦,一言一语都充满了少女的天真浪漫。沈从文将三三自尊、自傲又自卑的别扭,写得云淡风清、不留痕迹又一语中的。

贾平凹在《沈从文的文学》一文写道:“伟大的作品都是看起来似乎非常平易,似乎人世间就有那么些故事,不是笔写出来的,是天地间原本就存在的。”

三三是沈从文用自然和人心美化的少女形象,却也是自然纯朴的湘西山水浸润出来的。有一句成语叫做“人杰地灵”,说的就是山川秀丽之处有灵秀之气,能孕育出杰出的人才。而沈从文的家乡湘西凤凰,就是这样一处“人杰地灵”的所在。

湘西凤凰地处川、湘、鄂四省交界,多民族混居,现在是我国著名的旅游胜地,那里的自然风光秀丽。沈从文1902年出生于此,14岁入伍,20岁独自到北京寻求发展,考了数次大学都没有考上,又操着一口湘西口音的普通话,在北京无法立足,于是返回家乡当兵。当兵中途又反悔,再次北上,开始写作投稿,期间又因为屡次投稿不中,生活窘迫。

沈从文前半生的经历奠定了他写作的基调,绮丽的自然山水赋予了他特殊的气质,作品充满了幻想。创作《三三》时他在北京任教,爱上了小自己6岁的学生张兆和,他固执地爱她,她却固执地不爱她。他以自然山水作为物境,寄托了自己的情思,“自尊自傲又自卑”的三三其实就是作者追爱过程的心情,也表达了对故土的眷恋与陶醉。

02.情景:用有形的“鱼”景来寓意少女的思春情怀,用无形的“白”景来奠定故事淡淡的悲剧底色,作者的主观感情和生活图景有机结合,形成一种耐人寻味的艺术境界

第一, 有形的鱼,寄托了作者对于自然之美的追求,也是三三和白脸少爷相识的媒介,隐含着三三对白脸少爷朦胧的爱恋情愫。

三三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到溪边看鱼,鱼就像她的朋友,她的知音。“当真说来,三三的事情,鱼知道的比母亲应该还多一点,也是当然的”,三三只跟母亲说她听懂的话,凡是母亲不明白的,她都是说给鱼听的。

在这里,鱼作为自由自在、生机勃勃的象征,寄托了作者对于自然之美和自由的追求。作者借三三与鱼之间的亲密关系,将三三塑造成一个活泼灵动、单纯可爱的形象,这样一个与自然为伴、与动物和谐共存的少女,恰恰是作者对于美好生命的渴望与赞美。

同时,鱼另一方面也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有一天,三三看到溪边有两个人影,拿着鱼杆,“好像要下钩的神气”,由于护鱼心切,三三照例对来人呵斥:“不许钓鱼,这鱼是有主人的。”由此引出了三三与白脸少爷第一次见面的有趣画面。

鱼作为三三与白脸少爷相识的媒介,催生了三三对白脸少爷朦胧爱意的萌芽。当听到管事先生揶揄白脸先生:“少爷喜欢,要总爷做红叶,可以去说亲。”三三听到这句话,心里想着“你要我嫁你,我偏不嫁你”,可是“脸上发着烧”“像天上的晚霞一样”却又出卖了她。

之后随着钓鱼次数的增加,三三与白脸少爷接触的机会也越来越多,鱼作为纽带,使得三三与白脸少爷的接触不断深入,三三对于白脸少爷的幻想和期待也逐渐丰满了起来,此时的鱼随着作者的用心铺垫,便具有了传递爱情的文化寓意。

第二, 颜色“白”一方面代表简单素雅、纯洁无邪,另一方面则代表着病态与死亡,奠定了故事的悲剧底色。

有人挑谷子来碾米时,三三母亲“到后头包了一块白布“,拿着个扫帚,追着磨盘跟着打圈儿,最后,“谷子便成了白米”。磨坊上游有一个潭,“碾坊主人在这潭中养得几只白鸭子”。这里“白”的意象是寓意了三三母女生活的环境,她们生活单纯,过着比堡子里许多人还要从容的自给自足的生活,在这种环境长大的三三天真无邪、纯洁浪漫。

而故事发展到寨子里出现了一个从没见过面、穿着白裤白鞋的年青男人时,“白”的意象则急转直下,让人看到了苍白和死亡。三三望着那生人的脸,“白白的脸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三三以为是唱戏的小生,忘了擦去脸上的粉,所以才那么白。

乡下的“白”与城里的“白”形成了强烈的对照,白衣白裤的白脸少爷给三三和三三母亲的惬意生活带来了一点“冲击”,也是故事发展的转折点和“矛盾”,以此来凸显三三和母亲对城市和城里人的好奇和向往之心。

然而,白脸少爷是带着病来清静的乡下休养的,作者用“白”来侧面烘托出白脸少爷的病情,也暗示了最后三三幻想破灭的必然性,为故事的悲剧结局做了铺垫,也给小说增添了一种淡淡的忧伤之情。

作者用城里来的年青人寓意都市文明,都市文明对于三三和三三的母亲来说,是一个恍惚而又朦胧的梦。而质朴的三三,以及养育三三的那隅山水,则是沈从文魂牵梦绕的遥远的故土。那时的他,身在都市,却无法融入都市,他固执地守着自己心中那个温润如玉的田园梦。

然而,20世纪30年代的湘西,都市文明正在以某种形式浸染着乡村,湘西的古朴民风也慢慢在消失,作者对此内心透露出淡淡的隐忧和悲伤,就像白脸少爷的死亡。

03.意境:用“梦境”来表现文学意象中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意境之美,形成了文学作品韵味无穷的诗意空间

文学意象美学是'物镜'、'情景'、'意境'三个维度的有机融合。物镜让读者看到文学主体的现象,这些现象冲击着读者的感观,历历在目。而作者对于情感体验的独特性,又影响了意向美学的独特性,沈从文对于湘西自然、乡间故土的眷念,使得情融入景,景寄于情。情景交融、虚实相生,便形成了文学作品韵味无穷的诗意空间,呈现了文学意象的意境之美。

这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呈现的意境之美,在《三三》这部作品里用三三在懵懵懂懂时的梦境来表现,文中三三的梦出现了三次。 第一次,因为三三并不能常常得到打灯笼走夜路的机会,于是就经常梦到有人拿着小红纸灯笼在溪边走着,而这个梦只有鱼知道。这里侧面铺垫了小说的发展,三三已经有了不能跟母亲说的心事。

第二个梦是三三在见过了城里来的白脸先生之后,她迷迷糊糊中看到有人想要钓鱼,就要上前阻止,走近时发现是管事先生和白脸少爷,然后两人站在石墩上商量一件“不利于自己的事情”,也就是先前三三听到的要为白脸先生和她牵线搭桥的事,还要拿钱买她的鸡蛋。这里又侧面反映了三三对白脸先生已经产生了情愫。

第三个梦是寨子有人家嫁女,母女二人前去作陪。回来后,三三想起先前做过的一些零零碎碎的梦:一顶用珠子穿好的凤冠,二十台贺礼,金锁金鱼,床上撒满了花,还有百果、莲子和枣子……然而,这些都只是三三不切实际的幻想,这种幻想随着白脸少爷的去世宣告结束。

梦作为心灵深处最直接愿望的表达,把少女心中对于朦胧爱情的渴望和躁动不安的心情,直接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而随着白脸少爷的去世,三三生活中所发生的一切也像梦一般的虚幻。在作者的笔下,三三的梦既是美好的愿望却也有着难以言语的悲伤。

作者以文学意象的独特内涵,用具象的特镜作为媒介,来表现人物细腻的心理活动和情感波动,推动故事的情节发展,同时又用虚实结合的梦境来增加作品的诗意美和淡淡的悲伤基调。通过对文学意向三种维度的解读,我们能够更加深入地体会到作者的创作情感和意图,加深对《三三》这部作品艺术魅力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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