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私塾的几件趣事
钱云才
上了年纪的人总爱回忆往事。说也怪,眼睛前的事往往转眼就忘,而童年的事倒记得蛮牢,连某一细节也还能道出个子丑寅卯来。这不,七十多年前读私塾的几件趣事,回想起来就好像放电影一样,历历在目。
1938年的元宵节过后不久,衢县上河东村一家私塾开学,父亲为我交了学费,次日早上,母亲搀着我走进一大户人家的客厅里。“孩子带来啦。”汪先生从藤椅上起身对我母亲说。“带来啦,先生,学费昨天交掉的。”母亲小心地笑着说,并用她那温暖的手心在我平头短发上来回地抚摸着,又说:“这是我儿叫钱云才,今年6岁,今天就托付你老先生教他学问了。”
我一进客厅就仔细偷瞧着汪先生,他50多岁,修长身材,戴西瓜帽,着深蓝色长袍,厚底圆口布鞋里是白色粗线袜,瓜子脸型的下颌蓄留着山羊须,当他又落座时,仍然保持着严肃的姿态。
“孩子来我校是我的学生,对学生我是要'告’的(告是方言,指教育包括打骂体罚),舍不得,现在带回家还来得及。”听了汪先生这番话,母亲因受惊而倒吸一口凉气,但仍装出笑脸说:“那还不都是为我儿子好吗!”紧接着,我双膝跪地,向中堂孔夫子叩头三个,又朝汪先生叩三个响头,礼毕,就算母亲忍痛把我交给汪先生,由他“告”了。
上学一周后,比我大两岁的云亮哥也来读书,与我同坐一条板凳。兴许因“翻春”之故,雨水多而寒冷,我俩衣裤又单薄,就随带一只小火钵(私塾学堂允许带)烤烤脚。上课了,汪先生来了,全班学生快速起立。我起立时心一慌,不慎踩翻了火钵,顿时灰尘弥漫开来,其他学生,惊得伸舌发愣。汪先生一下子拉长了脸,迈步朝我兄弟俩走来,我惊恐地望着先生,他走近课桌前,右手捋着山羊须,两眼射出寒光质问:“是谁弄翻火钵的?”我刚想张嘴说是我,却让云亮哥抢先一步说:“是我不小心……”话未说完,就听见“啪”一声,原来汪先生的右手从山羊须的上面抽出来,一记耳光打在云亮哥的小脸蛋上,使本来冷得发青的脸转为绯红色。汪先生“速战速决”转身就走。我见云亮哥代我挨打,鼻孔一酸,不禁“哇”地哭出声来。汪先生闻声驻足,扭过头来瞪我一眼,凶道:“你敢哭?!”我马上抬衣袖揩眼泪水,极力止住哭声,但还是禁不住抽搭了几下。汪先生再次迈步,边走边自言自语:“挨打的不哭,这没打的却要哭,真是岂有此理。”
汪先生的课程安排是上午诵读课文,下午练写毛笔字、背书、认字等。先生所教的字认读不出来,就要打手掌心的。这天下午,轮到7岁的学生林四牯认字了,可他认读到第4个字就“卡”住读不出声来。汪先生便拿出戒尺(长八寸宽一寸专打学生的工具),四牯快速伸出左手,脸上却毫无惧色,汪先生捏住他的四指(留拇指),举起戒尺欲打时,却闻有一股樟树味。再细看四牯的手掌心,恍然大悟,晓得学生刚擦过老樟树皮,据说擦后打手心时能减轻疼痛。于是,汪先生放开他的左手,厉声唱道:“林四牯,把右手伸过来!”这下四牯失算了,哭丧着脸申辩道:“先生,你打学生手心向来打左手的(因右手写字,故先生平常只打左手),今天怎么要打我右手哇?”“这是我'告’学生的方法,与你无关!”无情的戒尺终究在四牯的右掌心上跳了三跳,林四牯左手掌托着右手背,皱着眉头苦着脸,回到了我前排的座位上。
这天下午,全班先练写毛笔字,写好后汪先生叫名字开始背书,叫到名字的就站到讲台上来。汪先生端坐着,课桌上摊开语文书,右手拿着牛索棒(方言由三五个竹桠扎拢,农夫赶牛耕田常用此抽打牛屁股,故称牛索棒),学生背朝先生,嘴里诵读先生引头的课文内容,要是读错或忘掉了,那不知身体啥部位要挨牛索棒。轮到林四牯背书了,他背朝先生,赤着脚,上身左右摇摆,嘴里只会“小小猫,小小猫——”地重复诵读,背不出“跳跳跳……”的下文,汪先生一牛索棒抽打在他脚腕子上,他双脚一跳,说也怪,嘴里马上背出“小小猫,跳跳跳,小猫跳,小狗叫……”先生叫“停”,算是过关了。林四牯庆幸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汪先生则冷笑着说:“贱骨头,不打你的脚,你总读不出'跳’字来。” 学校放中午饭了,我见林四牯罚跪在客厅孔夫子肖像前,他的面前燃插着一炷粗长的香。一问方知,罚跪的原因是林四牯将先生的戒尺偷走扔进茅厕里。事后我问:“四牯,当你跪着看着燃香慢慢地熏着,你肯定最恨汪先生或告密人吧,对吗?”四牯却说:“不,我最恨的还是那炷又粗又长的香,要是拿我家拜老佛的细短香来点,肯定会让我少跪一半时间!”天真、贪玩的林四牯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