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和平 | 病魔
病 魔
夜静人定。拴柱手提纸扎、钱垛出了门,向村西的十字路口走去。立冬了,风打着呼哨,不时卷起脚下的杂草树叶,拴柱打了个寒噤。
入秋后,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不但不能再到地里帮助干活儿,而且下炕也一天比一天困难了。母亲身体一直挺好,特别是这几年,日子好过了,爱吃肉的母亲几乎顿顿不离腥荤,身体比过去还胖了许多。起初,拴柱以为母亲是干活儿累了,休息几天就会好。眼看着母亲的病一天比一天重,拴柱着急了。他打五更捎昏赶着收拾完地里的庄稼,套起毛驴车把母亲拉到离村三十多里的县医院。
拴柱是“独苗”,十二岁那年,父亲病故,他刚念完小学。父亲治病不但花光了家里几万的积蓄,还留下三万“饥荒”。拴柱辍学了。这些年,他与母亲起早贪黑种地,农闲时进城到建筑工地打工,日子慢慢又过了起来,不但还清了“饥荒”,还娶了媳妇儿,而且又有了几千块钱的积蓄。
拴柱娶了个好媳妇儿,不但有一把好苦水,而且特别孝顺母亲,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从未和母亲红过脸。父亲走后,母亲没有改嫁,一直守着他,没明没夜地干活儿。对这两个女人,拴柱一直心存愧疚。他有个打算,秋收结束后,要带母亲和媳妇儿去北京转转。没想到,母亲病了。
交了五千押金,办了住院手续,检查开始了。量血压,抽血、接尿、化验,心电图、脑电图,彩超,核磁共振……
交完押金,拴住兜里还剩一千块钱。拴柱没有进过那么大的医院,光听说看病得给医生送红包,但不知给谁送,怎么送。他想了个笨办法,凡是给母亲检查的医生,瞅空往白大褂兜里塞一张“毛主席”,医生半推半就,拴柱心到礼到,心里也就踏实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押金用光了。尽管省吃俭用,每天只是在医院门口的小饭馆吃一点,再给母亲端一点,拴柱身上那几百块钱也只剩几十块了。
检查结果全部出来了,所有指标都正常,母亲没有病。也奇怪,听医生说自己没有病,母亲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拴柱又用那辆驴车,把母亲拉回家。
可是,没过几天,母亲的病更重了,而且常常半睡半醒说胡话,一会儿阴一会儿阳,老是念叨村里那些死鬼的名字。
母亲敢情是中了邪?
拴柱跑到十里外的一个村庄请来了巫婆。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据说是段仙的替身,曾经给不少人看好了病。好吃好喝一顿后,巫婆点燃了几张黄表纸,望着飘荡在半空的纸烬,双手将脸一摸,段仙附体了。平时说本地话的巫婆变了腔调:“拴柱孩儿注意听,现在我来说病因。七月十四夜静时,你母泼水不小心。土神正从门前过,脏水泼在他的身。……
哦,原来母亲是冒犯了土神。
段仙离体后,拴柱急忙问巫婆有没有什么办法救母亲?巫婆说:有办法,得破点儿财,给土神敬些纸扎,你母亲的病慢慢就好了。
按照巫婆的交代,拴柱请纸匠做了个纸人,那是母亲的替身;另买了一些钱垛冥币,按照要求,在村里人睡了以后去村庄西的十字路口烧纸敬神。
敬过土神,夜更深风更大了,拴柱头皮一阵阵发紧,越走越快回了家。
满以为找到了病因,开对了药方,母亲会马上好起来。 可是,几天过去了,母亲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而且越来越严重了。
母亲辛苦了一辈子,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走了。拴柱想带母亲到省城的大医院看病,可是这几年积蓄下的钱已经全部花完。拴柱咬了咬牙,把家里那头耕牛拉到了城里,卖了五千块钱。
租了辆小汽车,拉着病恹恹的母亲到了三百公里外省城的一家大医院。这次,拴柱没有着急押款,他怕像在县医院那样把钱打了水漂。这是母亲的救命钱,得花在刀刃上。
把母亲安顿在医院大厅的椅子上,让媳妇儿陪着,拴柱去找俊喜。俊喜是拴柱的发小,也是小学的同学,两个人特别要好。虽然俊喜后来考了省医大,几年后又成了这个医院知名的主治大夫,但是没有一点架子,每次回老家都要去拴柱家看看。
在四楼的一间办公室,拴柱找到了俊喜。说明情况,俊喜放下手头的工作,跟着拴柱下到一楼大厅。
俊喜是拴柱母亲看着长大的,从小称拴柱母亲大娘。他简单问了问大娘哪儿不舒服,病了有多长时间,而后轻轻地翻了翻大娘的眼皮,又挽起大娘衣袖看了看,撩起大娘衣襟摸了摸肚子。
“跟我上楼吧。”俊喜对拴柱说。
回到办公室,俊喜给拴柱倒了杯水,指了指对面那把椅子让拴柱坐下:
“拴柱,大娘这个病其实没有必要跑这么远来查,在咱们县医院做个肝功就查清楚了。如果有点经验的大夫,不用做肝功也能看出来,眼球发黄,胳膊上也有血晕了,明显是肝硬化晚期的症状。”
拴柱不懂得肝硬化这病有多严重,但听到“晚期”这两个字脑袋“嗡”的一下。
“还能治好吗?”拴柱望着俊喜。
“没有希望了,别浪费钱了,我知道你也不宽裕。”俊喜同情地看着拴柱。
拴柱纳闷:“肝脏上有病,怎么老是说胡话呢?”
“肝硬化晚期会出现肝昏迷,病人常常是半清醒状态,所以说胡话。让大娘回家吧,想吃啥给吃点啥。”俊喜安顿拴柱。
拴柱又租了辆小汽车,强忍着泪水将母亲拉回了家。
三个月后,母亲离开了拴柱……
赵和平,内蒙古丰镇市人。1956年生。1977年至1986年部队服役。1987年至2016年供职中国人寿。已退休。住呼和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