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香炉山(四):菖蒲飘香五百年
三十六年前,我出生于香炉山下的菖蒲溪边。三十六年后,我溯溪而行,追寻这条溪流的往事,忘路之远近。
菖蒲溪津洋口村段
长阳菖蒲溪有二(另一在在南岸坪),而县西香炉山南麓的菖蒲溪,以盛产菖蒲草最为知名。
明嘉靖元年《湖广图经志书》
此溪之名记于文献,始见于明嘉靖元年(1522)成书的《湖广图经志书》,距今已有497年历史。而其得名,当更为久远。据《长阳西关外杨氏族谱》记载,杨氏始祖杨海,是菖蒲溪最早的居民,他于明初在菖蒲溪上杨家湾“挽草为业”,建村开基。则菖蒲溪之名,可能昉自明初,距今已有六百余年的历史。
《本草》上品石菖蒲
菖蒲溪,源出龙舟坪镇三渔冲村六组万家山,全长六公里,自西向东,流经今三渔冲村、津洋口村和枫竹园社区,于清江山水小区西侧汇入清江。溪流最宽处不过2米,最窄处仅尺余。
《长阳西关外杨氏族谱》中的《菖蒲溪图》
溪虽不大,但总体说来还是流水淙淙,清澈见底。溪边植被丰茂,偶尔可见小鱼嬉戏水间。溪之两岸,阡陌纵横,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宛然陶渊明笔下的古桃源。
菖蒲溪杨家湾口段
曾几何时,这里是菖蒲草的王国。前些年,实施国土整治项目,沿溪农田砌上了驳岸,改变了菖蒲的生长环境。自此以后,菖蒲的数量明显减少。但在部分原始河道中,依然可以发现菖蒲的踪影。
带笔者寻找菖蒲的王友清
现年61岁的王友清,已在这条溪边生活了40多年。王家人原本居住在潘家塘,上世纪70年代末,为支援长阳化肥厂建设,被搬迁安置到香炉山果园场。后来,王友清又把新家建在了菖蒲溪边。这里属津洋口村二组,位于溪下游,仍然有原始的河道。对于菖蒲,王耳熟能详,他常到溪里采集菖蒲,晒成中药。“去年,我还跟我的儿子晒了点。”王向笔者说道。
《植物名实图考》作者吴其濬(1789-1847年),河南固始人,清嘉庆二十二年状元,先后任翰林院修纂,江西、湖北学政,兵部侍郎,并官至湖南、湖北、云南、贵州、福建、山西等省总督或巡抚。其担任湖北学政期间,曾为长阳十五溪李氏李菖撰写行述。
菖蒲全株芳香,可作香料或驱蚊虫。据道光《长阳县志》记载,清代长阳人过端午节,“门前插艾叶、菖蒲”“饮菖蒲雄黄酒”。历代中医典籍,均把菖蒲作为益智宽胸、聪耳明目、祛湿解毒之药。菖蒲的茎、叶、花,都可入药。
大菖蒲
石菖蒲
王友清说,溪里有两种菖蒲,一种是大菖蒲,一种是石菖蒲。在我的请求下,热心的王师傅穿上长筒胶靴,在溪里帮我找到了这两种菖蒲。大菖蒲又称“水菖蒲”,生长在溪流中,在这段溪水中一眼就可以望见一片。而石菖蒲,生长在溪边石板上(平铺包覆根),数量少且隐蔽,王师傅在水边扒了好一大会儿,才找到寥寥几株。这种石菖蒲,又称“九节菖蒲”,被《神农本草经》列为上品。康熙《大清一统志》称,长阳菖蒲溪“中生九节菖蒲”,指的就是这种石菖蒲。所谓九节,指的是根茎的层数。王师傅拔出一株,我们细数了一下,确实有九节之数。看来,古人确不欺我。
石菖蒲根茎有九节
树怕伤根,人怕伤心。石菖蒲的生命力相对顽强,只要是在背阴潮湿的环境中,只要根系尚存,就能继续萌发,开枝散叶。我们赶忙把扯出的菖蒲掩埋回原来的位置,希望它在这条溪流里继续传宗接代、繁衍生息。
部分被人为破坏的河段
如今,城市化的脚步已经走到了菖蒲溪口。站在王友清的家门口,不远处的龙津星城、皇家壹号等高楼大厦清晰可见,仿佛近在咫尺。我不知道,经历了五百年的本草上品“石菖蒲”还能够在这里居住多久,五百年后的长阳人是否还能像我们这样幸运的看到菖蒲溪。
乡史家训不可忘
在菖蒲溪,素有“杨半头、向半头、姓覃的不出口(津洋口)”之说。指的是居住于溪边的三大姓氏:杨、向、覃。三姓之中,以杨姓迁入时间最久。
《长阳西关外杨氏族谱》
灯塔水库所在地杨家湾,是杨氏一世祖杨海的落业之地。杨海原籍江西吉安府吉水县弯柳树,明初,携妻宿氏、尹氏迁居长阳,初落业清江南岸沿市口小峰山,因屡遭容美土兵劫掠,遂移于江北菖蒲溪杨家湾。在此勤俭治家,开基创业。后世代繁衍,人口增长,部分后裔又陆续迁往本县后峰溪、杨家山、构皮溪等村及宜昌、宜都、枝江、五峰等地开拓发展。现在,仍居住在菖蒲溪杨家湾的杨姓人是四房杨鹰之后。
杨家湾
家住杨家湾口、现年72岁的杨开春,是清末民国杨氏三任族长杨艺圃、杨森皆、杨文亭的后裔,也是目前少数熟悉杨氏家族历史的老人。他原本居住在湾的尽头、求雨台下,1971年,因修建灯塔水库需要,他家与另一户人家搬迁到了现在的位置。
杨开春(图中人物)所站的这块农田,曾经是杨氏祖茔,包括杨氏始迁祖杨海的墓在内,无数古冢古碑排列其间。
历史上,灯塔水库曾经几易其名,从最初以人民公社时期灯塔大队名字命名,陆续改为菖蒲溪水库、杨家湾水库,而今又改回了原名。老杨执着地认为,应该以小地名杨家湾来命名。村内的地名“万家山”,现在被公路部门以“望夫山”之名标注在道路指示牌上。老杨曾拿着《杨氏族谱》,去找公路部门有关同志反映,要求地名要尊重历史,据说没有得到结果。当地的另外一名韩姓居民,对公路部门的这种作法,也甚为不解。
杨开春高祖杨艺圃墓,原有四柱三排碑,经历了“破四旧”,如今只剩主碑。
杨老的耳朵稍“背”,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口才。讲起杨氏家族的历史,杨老滔滔不绝、充满自豪。在他的心中,曾率领族人于县城西关外建立宗祠的高祖杨艺圃、创修《杨氏族谱》的曾祖杨森皆,都是他尊崇的人物。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情怀,也使得杨老愿意为家乡做一些事情。这些年来,他自愿承担了原菖蒲溪小村(现三渔冲村四、五、六组)的收水费任务,从没有任何差错,受到乡里欢迎。杨老的学历不高,但他是一个爱学习的人。在他家的沙发上,整齐地摆放着易学和小说等书籍,以供随时翻阅。家里的每本书,他都用自制的书皮精心地呵护。杨老说,读书爱书,源自于先辈人的教导。
杨家老屋旧址(建筑已不存)
沿菖蒲溪边,随处可见近些年新建的农家小别墅,设计简约大方,功能精致实用,呈现出新农村的气象。居住在这些别墅里的人,或为杨家人,或为杨家人的亲戚、邻里,他们或在外打工,或在家给尺把高的玉米“薅头道草”“追头道肥”。在一些地方还在与贫困苦苦作斗争之时,这里可以说已提前进入了小康社会。他们何以脱贫?何以致富?除了地近县城这个先天条件和政策利好这个普惠条件以外,后天的勤俭至关重要。
杨家老屋数百年的古水井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从民国《杨氏族谱》的文字中,我们可以追溯菖蒲溪人勤俭的传统。杨氏先祖认为,应该抓住机遇,发展生产,精心经营,这样才能振兴家业、富足乡邦。“吾谓先年地近土司,前人未得安堵,又叠遭兵燹,年岁不遂,差徭森重,背乡离境,穷苦难堪。如今安乐守成犹贫寒者,皆因饮酒赌博、爱奢少勤至于如此,自取之也。”“有田地窄、家口众,耕获不足以膳家,当学艺,随身积粮,亦可以卒岁。古人云'勤俭生富贵’,斯言至今。勤俭乃兴家之本,奢侈即败家之根。未有勤俭而久贫,未有奢侈而长富。”把勤俭作为家训“钢裹棉缠”地教育后人,可谓用心良苦。而今天的菖蒲溪人,又用实际行动继承了先辈们的遗训。
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读书、修身、立德,不仅是个人立身之本,更是地方振兴之基。
一条古道话沧桑
从明清时期直到隔河岩水电站兴建以前,从津洋口,沿菖蒲溪,过桑树坳,下方家岭,是通往沿头溪的“县级公路”。如今,在古道的基础上,建成了一条长约7公里的乡村水泥公路,被命名为“Y021乡道”,与周边众多的公路连接成网络,沟通着菖蒲溪与外面的世界。
原五里庙旧址位于图中瓦屋处,这里与香炉山主峰遥遥相对。
五里庙,位于这条古道中部靠东,曾是溪边一座标志性建筑。庙的得名,是因为所在地距津洋口古镇正好五华里。据三渔冲村老书记、现年68岁的覃孟华介绍,五里庙只是一座面积约一平方米左右的土地庙。但很有意思的是,这座香炉山正南麓的小庙,却与香炉山顶的庙宇遥遥相对,一大一小,相映成趣。而过了五里庙,正是一条由南麓登顶的小路。故而无论是到何方,都需经过此庙。在那个信仰宗教的农耕年代,此庙虽小但香火旺盛。过了五里庙,往津洋口的路边,还有若干个这样的土地庙,供的都是土地菩萨。
韩庆安老人放下手中的农活,接受笔者采访。
生于1939年,现年80岁的韩庆安老人,对小时候随父母登香炉山进香还历历在目。他说,解放前每年的九月初九,山下的老百姓都会携家带口上山进香。“祖师殿里供的是木身镀金的佛像,一个和尚打鼓,一个和尚敲木鱼。”韩老对庙里的情形仍然记忆犹新。半山的庙田,为菖蒲溪杨氏先祖所施;庙宇,亦为四乡百姓同修。因此,那一天庙里还会为进香的香客提供免费的午餐。
香炉山祖师殿的石柱础
香炉山庙早已拆除,五里庙的庙也已作古。但五里庙作为一个地名,传承了下来。在五里庙66岁的陈中华老师家,我看到了曾经属于香炉山庙的老物件——一件雕刻精美的石柱础。这个柱础,是陈老师父亲于上个世纪60年代初背回家的。那时,寺庙的主要构件已经拖走建了区公所,剩下的一些零件,凡是用得着的,都被老百姓背回了家,从此天各一方。这个柱础,曾经长期被用来挡猪圈,今天被当作凳子用。
杨家湾口的菖蒲溪河段
由五里庙前行约一公里,是一坝农田,民居环绕周边,三渔冲村(及原菖蒲溪村)原村部位于这里。一条由南向北的公路从这里出发,通往泉溪河边的新村委会、胡家棚和教育园区。老村部左侧,过去曾是富户覃景山(步字派)的住宅,一座有三个“丹墀”的徽派建筑。解放后,这座住宅作为“胜利果实”,分给了周边农户居住。后来,居民们拆旧屋建新屋,老屋慢慢所剩无几。直到今年年初,最后一面山墙也被拆除。
传说中的“土皇帝”墓地,原有七尺高的墓碑,今不存。
继续向西一公里多,是一条岔路,左边通往桑树坳,右边通往万家山。这里小地名叫“向家湾”。据现年69岁的韩必金老人讲:古时,这里出了一个名叫“向远伟”(疑为音)的“土皇帝”,曾经建有九个“丹墀”的大屋。他为非作歹,横行乡里,甚至霸占了新婚女子的初夜权。只因多行不义,“土皇帝”也早已绝了后。而据杨开春老人讲述,这里也曾是明代隐士向三凤隐居之地。据同治《长阳县志》记载:“向三凤,明经,隐居不仕,以德行著闻。”民国《向氏族谱》记载:“彬长子三凤,字鸣东,号笔峰,葬纱帽山右岭,邑志列入《逸士传》中。”其隐居之地,县志及向氏家谱均无载,此说可供参考。同一姓氏,同一地点,一正一邪,可谓令人深思。
桑树坳古道
正桑树坳,是今三渔冲村与两河口村的村界。也是民国时及建国初期金(坪)东(山坪)乡与沿头乡的乡界。这里至今还保留着一段古道。胡德顺老人(现年77岁)的老屋,处在这条古道边,当年横跨两乡。这是一座有着两百多年历史的木质结构老屋,原是沿头溪经营造纸业的资本家邓宜山的产业。清末民初,胡德顺的祖父胡大章(裁缝)由两河口搬迁到桑树坳,因胡为人可靠,被邓委托照管此屋。解放前,除了胡家人,邓家的工人、佃农们也挤住在这间不大的板壁屋里。解放后,政府将老屋划给了胡德顺的父亲胡道德,胡家人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栖身之处。但由于房屋横跨两乡,该户又须向两边“纳粮”,这让胡家人深感苦恼。
胡家老屋(图中人物为胡德顺,原名胡专元)
一天,胡家来了一批讨水喝的客人。为首的,是新中国长阳第一任县长贾英。与贾县长同行的,还有七、八名武装干部。他们此行,是因为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捉拿旧社会团防头子、沿头溪朱岗溪人邓甲山(胡家事后得知)。热心的胡道德父子忙给客人们烧水泡茶喝。贾县长喝完茶,连夸“老胡,你这个凉茶很好喝。你还烧点水,我们把事情办完,回来了还要喝。”胡道德先生说:“那没得问题。”喝完凉茶,贾县长一行就匆匆忙忙赶往沿头溪去了。当时,由于干部们的行踪被邓过去的手下窃知,导致此次抓捕行动失败(后来再次抓捕成功)。贾县长一行只好原路返回县城,并再次路过胡家。此时,胡道德才知道,这个为首的干部,就是贾县长。他觉得机会难得,便把他两面完粮的情况向县长作了反映,希望得到解决。贾英对胡家的情况表示同情,但政策也不可违。于是,他安慰老胡说:“今年你还是按原来的搞,明年跟你把田和山转过来(菖蒲溪)。”后来,贾县长果然一诺千金。在第二年进行的土地改革中,胡家的山和田被政府划属菖蒲溪村,从此一家垮两乡两村永远成为了历史。
三步台阶,过去第一步属沿头乡,第二、三步属金(均)东乡。
胡家的变迁,是百年中国普通家庭的缩影。解放前,胡道德没有产业,全靠给覃家河方实英、方契洲、方独斋开办的木材商行伐木为生,受尽资本家的剥削。解放后出现的“三年自然灾害”,让这个家庭遭到最大的苦难。1959年,17岁的胡德顺被抽调到宜昌县雾渡河参加水利工程建设。待他回家时,父亲因缺粮而饿死,已被乡亲们安葬。为了报效国家,也为了吃口饭,胡老于1964年参军入伍。1969年,胡老退伍回乡,被招录到巴山煤矿工作,后在发电设备厂工作,最后在长阳水泥厂退休。现在,胡老每个月有3000多元的退休工资,晚年生活无忧。而胡家也早已于1998年搬离了200年的沧桑老屋,在不远处建造了两层楼房。
胡家老屋内部
看着现在的好日子,77岁的胡老怀念起英年早逝的父亲。他参军以后,他的弟弟因为家庭困难,只好到枝江百里洲做“上门女婿”。胡老自责他没有照顾好弟弟,他对我说:“要是我不去(当兵),弟弟就不会出门。”而今,为了提高家庭收入,胡老的儿子在外面打工,他的夫人也去照顾读书的孙子。偌大的一栋楼房,现在只剩下胡老一个人独居,他很孤独。面对我的到来,他很开心;面对我的告辞,他又落寞。而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韩氏祖墓也位于原两乡交界处
告别胡老,我结束了对菖蒲溪的采访。我迎着夕阳,从桑树坳胡家老屋下坳,经方家岭、两河口步行回家。回望古道,心中不禁感慨万千。一个个像菖蒲溪这样的村庄,从古代走来,走向未来。一代又一代的先民,继承传统,继往开来。他们牢记祖先的嘱托,风雨兼程,负重前行,只为了明天的岁月静好,只为了未来的路越走越宽。
桑树坳眺望香炉山
由桑树坳眺望古方山(小秦寨)
无论我们的脚步有多匆忙,不管聚散和悲欢来得多么不由自主,我们总要认清明天的去向,不忘昨日的来处!
本人在走访写作的过程中,得到了邓守政、覃孟华、王友清、陈中华、杨开春、韩庆安、韩必金、胡德顺等人的帮助,在此一并致谢!本图文系作者原创,其他媒体转载或使用须注明作者姓名及公众号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