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犹记前时共,拂檐花影侵帘动:清代福建“风流病痿案”探究
清代,福建延平有个生员林澹,相貌俊美,胜比绝色佳人,见者无不啧啧侧目。闽中风俗,崇尚龙阳,而林澹守身如玉,即便片肌寸体,也不曾轻易裸露示人。他年方十九,尚未成亲,因考期迫近,忙于备课,所以独自租住在城北的余氏废园。园内大树繁茂,门前有条小溪,地方幽静偏僻,渺无人烟。时值盛夏,林澹每天傍晚合上书本,散步溪边,他酷爱溪水清澈,常常坐于石上洗脚。某日,水畔忽然有人吃吃发笑,林澹惊讶四顾,见有个女子,年纪不大,秀美绝伦,从对岸涉水而过,衣物却无半点沾湿。他大声叱道:“何物妖魅,竟敢靠近生人?”女子微微一笑:“只恐世间没有我这样的妖魅吧!”林澹拭足穿鞋,将她逼到树下,仔细端详。
女子坐于石上笑道:“我既是妖魅,你怎敢靠近?不怕我吃了你吗?”林澹正色道:“倘非妖魅,为何能在水面行走,衣鞋却不沾湿?”女子辩解道:“你难道没听过'圣足行于水,无迹也;众生行于霜,有迹也’?我即便伏身水中一年,又有何不能!”林澹思忖道:“踏浪之技,天地不存,不足争论。怪异的是,这里地僻人稀,又是未婚成年男子的独居之所,想不到你一妙龄女子居然来此,究竟何故?”女子应声道:“我年少喜欢游历,今日到访,无暇预知,以致你心生疑惑,虽然未遇通情达理之人,是我的极大不幸,譬如水晶蒙尘,以至于昏暗不明。念及这里,不胜凄然。你并非一个知识广博的人,所以请各行其事,不必相问。”说完恻然欲泪,仿佛不胜伤感。
林澹心生怜悯,想邀她进入书斋,而又生怕她不是人,因而犹豫不决。女子嫣然笑道:“你真是胆小如鼠,难道不怕小女儿见笑吗?”林澹惭愧不已,和她并肩而行。刚到园门小木桥前,即遇书童迎面而来:“浴汤已寒,公子何故出门久久不回?”女子藏匿林澹身后,潜入斋中,格格直笑。林澹也窃笑不止,嘱咐书童:“我自己洗浴,你不必再来。我十分困倦,想早些安歇。”书童怀惑而去。林澹深闭重门,回身室内,笑道:“你的行动也太敏捷疾速了,想必是个久送香风到门的老手。”女子斜瞟道:“本是含苞未放的花朵,奈何将它视作缤纷轻佻的落花。莫非要像你一样,美目修眉,丰姿自嗨,甘效女流之举?如果遇到嗜好龙阳的俞大夫,还不知你要增添几种后庭花呢,应该上表老天,给你褒奖。”
林澹本就心性豁达,不善言辞,乍入温柔乡,不禁面红口吃,越发不敌她的灵巧敏捷。女子关窗闭户,收书燃灯,和林澹对席而坐,或披览诗文,或搜索笔砚,没有片刻安宁。她瞥见棋枰就取来和林澹对弈,刚布好一局,又拂乱棋子:“这个太劳神费心,不是寻欢作乐的事。纵留几个呕心沥血的残局,又有什么开心可言呢!”转而促膝调笑,问林澹能否饮酒。林澹说自己量浅,女子用折扇轻敲他的肩膀:“量浅而已,不是不能喝呀。”转而打开纱厨,取出一个小口大肚的酒坛和一盘色味俱佳的菜肴。林澹惊怪,询问从何而来,女子答道:“我早就预先存放在此,你只管吃饱喝足,又何必多问!”林澹心知有异,然而架不住美色当前,竟毫不畏惧,和她一起浅酌细谈。
女子自我介绍道:“我姓余,字白萍,曾是废园主人的丫鬟。主人举家迁到城内后,我独自留在这里,如今年方十七,父母兄弟姐妹都漂泊在外,踪迹不定。我正愁自己孑然一身,不想有幸与你相遇,如蒙见怜,愿荐枕席伺候。”林澹大喜:“我亦未曾娶妻,如果能和姑娘结成伉俪,又何乐而不为呢?”白萍粲然一笑,两人饮酒之际,格外亲昵。林澹本来就不善饮酒,所以很快醉倒,和白萍同床共枕,行合欢之事。他虽是弱冠之龄,身体却发育不良,又细又小,白萍嘲笑道:“你幸好尚未娶妻,即便娶了,她也会因房事不谐离你而去。”林澹非常羞愧,白萍安慰道:“无伤大雅,我自当为你医治。”
她挑灯起身,检视荷包,拿出一味没药,掺和唾沫,揉成一颗红丸,让林澹吞下。两人再次登床就寝,林澹只觉药入腹中的一瞬间,势热如火,困倦沉睡,四更又醒,腿根有物累累下坠,探手触摸,则其势暴涨,迥异平日,大可盈握,长逾咫尺。他大惊失色,告知白萍,白萍笑道:“以小换大,你从何修来的福分而能有此境遇?”林澹也笑:“妙是妙,只恐外观太丑了吧?”白萍不同意:“正因它的外观丑陋,才愈发显得你的俊俏美丽,还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呢!”于是尽欢而罢。从此,她每晚必至,两人好合无间,然而林澹始终认为书童碍事,白萍提议道:“我观书童为人聪明机灵,且是你的心腹,何不明白告知呢?”
林澹这才叫来书童,让他向白萍跪拜行礼,然后说明缘故,告诫他切勿泄露出去,书童连声答应。两人由此不再避讳,即便白天,也常在书斋中恩爱缠绵。不久,林澹入京赴试,一个多月才回,白萍设宴,为他接风洗尘,两人益发相得甚欢。只是林澹谈起这次科考,觉得七艺写得都不如意,心情有些郁闷不快。白萍宽慰道:“无须忧愁,如今的考场,本就不论文章好坏、真才实学,你祖上有德,必定高中。”等到揭榜之日,林澹果然名列第九,因而声名大噪。他的朋友符生,乃已故知府某公的孙子,年轻俊美,是个浊世翩翩佳公子,和林澹是总角之交,如今更是同门受业、同科举人。
符生的性情本就放荡不羁,中举后豪兴更浓,折柬召林澹宴饮,林澹推辞不去。符生亲自赶到废园,强行拉他上车赴宴。受邀前来的共有五人,都是同科中举的旧相识。大家饮至午夜,各自散去,林澹被符生殷勤挽留,没能回家。符生微含醉意,笑对林澹:“林兄平日守身如玉,每逢在朋友家留宿,从不解衣,你我今日中举,即将出仕做官,岂可复作儿女姿态?今晚与林兄秉烛夜谈,可好?”林澹请求分床而睡,符生推脱道:“主人仓促,无暇准备。”随后指使两个小童,强行给林澹解衣,林澹醉酒晕眩,虽竭力支撑不从,但仍然抵挡不住。裤子解下,忽然露出“嫪毒之具”,苻生惊骇审视:“这难道就是老兄的东西?实在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林澹羞得急忙遮掩,苻生亦觉不雅,递过衣物让他穿好,然后退踞胡床,喘息许久。既而屏退两个小童,关门闭户,追问他为何身体如此粗鄙。林澹面红耳赤,一言不发,苻生正色道:“你我总角之交,弟岂是败坏你名声之人,倘若不如实相告,那弟就大肆宣扬,到时大家定要争相目睹了。”林澹大窘,只好以实相告,且嘱咐道:“希望不要向外人说起。”苻生愕然道:“这是林兄因鳏寡独居而招致奸邪,命不久矣。惟图早娶,可以免祸,除此别无它法。弟媳有一妹妹,年方十八,性情贤淑,姿色绝美,林兄如果不嫌弃,弟愿意牵线做媒。”林澹本无父母叔伯,兄弟又少,诸事都由自己做主,兼之久闻苻妻的妹妹美貌无比,家族庞大富有,于是欣然答应。
苻生晨起入内禀明妻子,妻子大喜,回娘家转告父母,其父素来器重林澹,所以一言而决。林澹不再返回废园,而是择日下聘。成婚当日,新娘果然美艳不俗,只是林澹的身体太过强壮,所以定情之夜,“大为凿枘”,夫妻颇为不快。三日后,娘家登门探望,男女亲戚,宴会满堂。忽有一女子闯到堂前,诸位亲眷惊起细视,见她十分艳丽,却不认识。女子急呼主人,林澹闻声出来,发现竟是白萍,不由惊恐后退,不能吐一言。女子忿然责备道:“你实在是个薄情无义的小人!我何曾有负于你,居然这快将我抛弃?”林澹俯首无以应答。纷扰之际,苻生刚好赶来瞧见白萍,登时惊为天人。白萍倏忽失去踪迹,在场亲眷无不惊愕,纷纷聚集猜疑,不知事出怪异的缘故。惟独苻生心知肚明,为之失魂落魄,终日感叹。
半个多月后,林澹赴朋友家饮酒,傍晚从城北回来,发觉身后有两人尾随,初以为是巡逻士卒。回顾良久,两人行到身前,他才分辨出是白萍的两个丫鬟。她们左右夹持,拽住林澹的衣襟,邀请道:“小娘子嘱咐我们招郎君前去相见,希望不要拒绝!”林澹百般推却不成,不得已只好顺从。时值农历十五过后,月色皓然,三人沿偏僻小路行约三四里路,渐渐靠近废园。林澹内疚不已,止步不前,两个丫鬟强行拖走,又行数步,白萍正坐在溪边石上,黛眉颦蹙,怨态不支,掩袂而泣。丫鬟按着林澹跪在她的身前:“我们将薄情郎抓来了!”林澹顿首谢罪:“我知错了,只是娘子难道不念我们在书斋中的恩爱缱绻之情吗?”
白萍反唇相讥:“你也太博闻强记了,还能忆起往日旧事,我却已完全忘记。你负心背盟,即便是王魁、李益那样的负心汉,也丝毫赶不上你。尤为可恨的是你轻贱宝玉,珍视石头,以致我的清白之躯被你胡乱玷污,思之痛彻心扉,我对你的怨恨,已非一朝一夕。今日你亲身前来,无异于涸泽之鱼,纵然摇尾乞怜,又有何用?应示以鞭挞之辱,以儆轻狂。然而还不至于打死你,因为你将来有飞黄腾达之日,源于上天对你祖上阴德的回报。”于是命两个丫鬟剥去林澹的衣物,折柳枝鞭打数十下,且用溪沙覆盖他的下身,将他扔到石头上,然后扬长而去。林澹遭到这般羞辱,犹如噩梦一场,整晚不能辗转翻身。
次日黎明,他方能挪动步伐,踉跄而返,密告符生。符生闻之,汗流浃背,终生不过废园。林澹自此感觉私处冷如垂冰,缩似僵蚕,百治不举,大概已经病萎。新妇失去床笫之欢,怎能没有外遇?幸赖林澹少年英发,祖德不衰,最终科举中第,成为清贵显要。后来他将苻生的一个儿子过继为子。
恩茂先点评:祖上有德,而子孙中第,本是上天的回报,上天却又断绝他的子嗣香火,实在无法理解啊。
闲斋文末留言:不对,不对,辈分越晚,和祖上的关系则越发疏远,所以古圣贤有承继奉祀祖先宗庙的礼法。林生断绝子嗣,是上天对他的报应,不是对他祖先的报应,否则,为何林氏祖父有科举做官的子孙,而林生却不能成为林家后人的祖父呢?上天何曾辜负过善良有福之人!茂先闻之,大笑叫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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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夜谭随录》中【白萍】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