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高唐∣李绪廷:李绪廷的诗(8首)
以诗歌慰藉心灵
李绪廷
父亲的庄稼与我的庄稼
玉米退休以后,父亲就把草屋里的
犁搬出来,用脏衣服擦去犁铧上的锈斑
犁是父亲的好哥们,几十年了,总在
中秋节后握手言欢。冬小麦就要上岗了
欢送种子的,就是笨重的犁,和摇摇晃晃
走在地里的耧。耧有三根腿,在犁放肆过的
田地里谨慎地走,安排饱满的种子入土
小麦的一生,其实是和父亲捆绑在一起的
一年十二个月,小麦独占九个月
当然,也可以说八个月,这些都是小事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父亲站在地头检阅他的
麦子,常常不自觉叉起了腰
父亲有这个资本,极目之下,都是他的王国
另外的三月,父亲交给了玉米。一种
只生长三个月就成熟的庄稼
小麦和玉米的区别只是细粮和粗粮
但在父亲眼里,它们的辈分是一样的、地位是一样的
甚至在地里捣乱的杂草也是一样的
草曾是父亲的敌人,但最后却成最亲近的伙伴
现在,草在坟头上疯长,为长眠的父亲
遮挡尘世的喧嚣
其实,父亲的孩子们,都已离开了土地
尤其是我,不善清除地里的杂草,只喜欢在
方格纸上涂鸦散文或诗歌
我种的庄稼,和父亲的庄稼,貌似
只是外形上的不同,但开始父亲并不理解
好在,后来我们达成了共识
母亲说,我种的庄稼,也曾被父亲
拎在手里,成为邻里之间唠嗑的道具
小满,母亲做眼疾手术
物至于此,小得盈满。但无论是小麦抑或
米蒿,母亲今天都看不到。她躺在
离家500里外的东营医院,给自己的眼疾
送行。母亲天生胆小,却还算乐观
这从她讲述经年的感受就可以看出来
“都四世同堂了,还有什么不可以放下?”
类似的话说多了,我们也就信了
自父亲走后,母亲依然喜欢住在故乡的
老屋里。习惯饭后去大街上找人聊天
聊那些永远也聊不完的陈年往事
当然,远离家乡的我们也是经常的话题
坷垃地里飞出去的孩子,在母亲眼里都是凤凰
飞啊飞,一直飞到她也说不清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母亲觉得眼前飞舞的不是凤凰而是蝴蝶
挥之不去。直到不知谁拿一块半透明的布片
挡在她眼前,天地混沌,苍茫一片
开始,母亲是拒绝手术的
“不是一点看不到,晴天时能看到更多光亮”
从年轻时缝补衣裳看得见针眼,到现在
只能在晴天时看到光亮,外人难以理解其中的
不便。于是,在小满这天,母亲终于同意
躺上手术台,借医生手中的手术刀为眼睛开光
病床前,我突然很喜欢开光这个词,但和佛教无关
我能想象母亲看清鸡仔时的惊喜。但她一定
表现得波澜不惊,如同我每次说起诗歌获奖一样
我不歌颂劳动,但是仰视
母亲不知道屈原,但会过端午节
当小麦覆陇黄,节日就变成另一个劳动节
从朝露到日暮,一家人手持镰刀和
成熟的小麦较劲。直到锅中肉包子的香飞出
才似乎找到端午节真正的的价值
当然,这是小时候的记忆。那时的端午节
没有龙舟,没有粽子,更没有诗歌
镰刀是惟一的道具,挥舞出滴答汗水的歌谣
歌颂劳动的,都是没收过麦子的文化人
他们眼中的端午节,和母亲扶腰的手不在一个空间
我从不歌颂劳动,但是仰视。仰视
和父母一样的所有人。包括努力工作的自己
当然,还有屈原。是我告诉母亲他的故事
只是没想到,屈子汨罗江一跃,母亲没有生出
感叹,却让身边玩耍的小孙子陷入了思考
祖母眼里的诗人
——想起艾青
首先声明,祖母是我的祖母
一个大字不识,一生没出过村的老人
祖母不识字,却喜欢听我读书
我读课文,读杂志,读厚厚的外国书……
一天黄昏,我在羊羔的呢喃中
读到大堰河,读到诗人对乳母的
依恋、怀念和赞美,动情处声音哽咽
祖母正在枣树下喂鸡,手里的瓢子静止
而后,我听到了祖母对诗人的评价
“能把乳母叫娘,这人有良心”
那时我还小,对于人之良心并无概念
直到祖母离我远去,我离故乡远去
在与各色人种的摩擦中,才明白,这是
祖母世界里最高的赞美。我似乎看到
铁窗内的诗人不顾自身安危
在洁白的雪花中看到了记忆中的女佣人
愤懑如滔滔江水,暂时遮蔽了旧世界
的血和泪。自由和爱真的很重要
一只“乌黑的酱碗”,就是诗人记忆的
亮点,没有名字的童养媳“流尽了她的乳液”
开始含着笑做吃、缝补、养鸡、照顾夫儿
而梦中娇美儿媳的一声“婆婆”,成为
现实世界中,诗人心中永远无法去除的痛
88年后的一个雨天,我在蜗居重读这首诗
就发现了“诅咒”之外的意义
而此时,祖母似乎就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
如大堰河一样宽厚和仁慈
悲剧是一面镜子,映出苦难和血泪
也对比出崇高和信仰。而“良心”是一个动词
正一刻不停地捶打着我藏在衣服下的小
父亲与酒
父亲一生喜酒,但不嗜酒
每次晚餐,酒瓶和酒杯总在饭桌上捆绑出境
那时,窗外迅速变暗的槐树上,喧闹的蝉
或鸟还在。端起酒杯,父亲很轻易就能原谅它们
“柜子里酒很多,都是孩子们买的,喝不完”
这句话一般标志晚餐的开始。父亲
把酒瓶拿出来,倒上一两酒。在老家
一两酒都不能算喝酒,会被人笑,但父亲一直这样
那个酒杯能盛二两,杯子的一半很好把握
很久以前,父亲总是麻利地拿过酒瓶
斟上酒,先美美地呡一小口
再抓起筷子夹菜。菜是母亲炒的,素菜荤菜
在父亲嘴里,总是不合时宜。咸或淡
成为每顿饭必要辩论的话题。当然
正方和辩方总能打个平手,天天如此,周而复始
渐渐地,父亲拿酒的手开始抖,倒酒的动作
也变得小心翼翼,一如手里托着的是易碎的珍宝
即使这样,还是会有一些酒洒在杯子外边
“老喽,不中用了……”父亲慢慢放下酒瓶,拧紧盖子
吐出的台词由曾经的炫耀变为叹息
每年春节,我们候鸟般飞回老巢,围在父母
身边叽叽喳喳。当然,饭桌上少不了酒
我们会抢着给父亲倒酒,倒着倒着
半杯的标准就被推翻,酒几乎溢出杯口,荡着荡着……
此时,父亲面前的酒,似乎成为摆设
我们说笑,父亲也笑,笑得很大声,也很开心
母亲说,老头子喝酒不醉,不喝酒倒醉了
我忽然发现,母亲原来也是一个诗人
随便一句感叹,就醉了一家人
父亲最后一次喝酒喝了几两,已无法知晓
我也不想询问在院子里含泪喂鸡的母亲
清明那天,我在坟前摆好酒杯,一杯杯斟满酒
洒在父亲缠斗了一辈子的杂草间,直到
酒瓶里空空如也。我终于明白,父亲喝酒
和酒无关。他只是想和远在天边的孩子们交流
一两或二两并不重要,喝不喝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把酒斟上。斟酒,就是抵达牵挂最近的那条路
闹市地铁站旁诞生了草原
立夏之后,朝西的大窗可以轻易
看到草原的日落。光线在
声音的滑翔中游走,回敬一个无霾的黄昏
如果办公的大楼再高一些
我保证把草原余晖拍摄得更美
甚至还能摄到一些隐秘的小小火焰
让这个白天结束得意犹未尽
当然,草原只是我的称谓
真实的情况是,地铁站旁一大片
尚待开发的荒地,有离离之草在疯跑。
是一个村子,抑或单位的宿舍群?
几十座房子挤在一起,如结疤的牛皮癣。
几场大雨之后,草狂飙,蚱蜢或
蟋蟀在草叶下开启恋爱模式
主角成为配角,多因一场未展开的花事
一次秘密的邂逅,风是唯一的偷窥者
铁皮围墙站成哨兵,和过往行人的眼睛
对视,和远处的高楼大厦对峙,和
寻衅闹事的冰雹纠缠。那条小河
倒是安静如斯,缄默如昏昏欲睡的老妪
世外桃源误入人潮汹涌,该安静的安静
该喧嚣的喧嚣。如黄河入海,泾渭分明
如果它是人,是否有突围的冲动?
裹挟着生锈的土地,强入一场暴雨,或飓风
闪电是烫金的鱼线,可以轻而易举地
取走一棵老树的肋骨。疤痕如索
在希望和失望之间,公然绑架了炊烟
掌 纹
摊开手掌,我看到三条河流在
坑坑洼洼的平原上流过
也可以说是三条道路,以各自的
倔强跋涉过自己。年轻时
留下的老茧不辞而别,很难相信
这曾是握过铁锨和锄头的手
手掌上的阡陌似刀砍斧刻,这是否
意味着人生的三个时段,并不会朝向
同一个方位。而这些命中注定的
劫数,什么时候参与我们的作息,不得而知
就像这暗夜、蜗居,和泡沫箱中的佛心竹
开启自我认定的酒瓶后默默无语
它天生大肚还能如此优雅
仿佛追逐着山野中的一缕风
仿佛不知道四季轮回后,和婆娑文竹的区别
这只能意味着,命运永不可测
一如两只掌心的纹路也不相同
也像昨夜那个模糊的梦,谁在梦中
点燃了腐朽的灯烛
自我的陶醉术不用修炼,紧握手掌
就可以了。人们习惯叫它拳头
或者说,命运为我们分配完黑白棋子
然后作了一个请的姿势。眷恋来自鹰的视角
远眺是一种殇,慢慢腐蚀着一帘月光
一轮明月终要亮起,能否看到光芒
取决于你是否有把寂静深埋掌纹的决心
车厢里的蚂蚁
蚂蚁爬进行进的列车车厢
路只有一条,从铁轨旁的一粒石子
起步,慢慢爬上铁轨、轮子以及还算光滑的焊接物
寻找到宽过身体的缝隙进入车厢
其中的逻辑是,它必须在火车开动前爬过轮子
否则,会被启动的钢圈甩飞或碾碎
但现在,它出现在车厢里
证明成功爬过广州站还未起跑的轮子
在韶关进入车厢,而后过江西和浙江来到上海
当然,这只是我的臆想
我的目的地是上海,蚂蚁不是
它在车厢里的悠然自得,像是蓄谋已久
我敢保证,它扛起面包屑飞奔而去
一定想到了需要食物的兄弟姐妹,和王
但它不知道,此时,它的王已在千里之外
即使原路返回,不被急驶的车轮甩飞
空降地面后,等待它的也将是异族蚁群的攻击
这一点,生物学家早就预演过细节的惨烈
它甚至来不及弄清,铁轨旁石子下面已无故蚁
这和我出差后回到出租屋前的感觉不同
为了生存,我奔跑于各个城市之间。蚂蚁也是
不同的是,打开门我就嗅到了熟悉的气味
而那只蚂蚁,在异族蚁群组成的
那道墙上,再也找不到一扇可以回家的门
李绪廷:中国诗歌学会会员。祖籍山东高唐。曾做自由撰稿人,报刊记者,文学杂志编辑。已出版《左宗棠家训》《天堂的诱惑》《通向幸福的彩虹道》《神秘消失的特工船》《摄魂胭脂刀》等多部专著。在省级以上报刊杂志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千余篇,诗歌作品数百首散见于《山东文学》《散文诗》《诗潮》《星星·散文诗》《散文诗世界》《上海诗人》等全国报刊,并在多次诗歌比赛中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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