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盘人文 ‖ 1269】小说 · 石嘴山马慧萍 —

卖茶叶的男人

文‖宁夏石嘴山马慧萍

文学照亮生活

也许，在众人眼里，他只是个卖茶叶的。伴随他的无非是一辆三轮单车、几个不大不小的纸箱子、几种味道不同的茶叶。

他和别人不同的是不一样的生活阅历、独特的爱好、对生活的韧性以及对命运的抗争。

别人三人一台扑克牌玩得不亦乐乎，他在一旁只看不玩。他的手里也有扑克牌，不是一沓而是三张——大小王和一张红桃六。他看别人玩时，自己手里搓着那三张牌，他和前来买茶叶的顾客讨价还价时也搓着那三张牌，和别人聊天时还搓着那三张牌，而且是上下换着搓，除了给顾客装茶叶的片刻。似乎，那三张牌就是他手中不离不弃的忠实伙伴。

他有着和别人不一样的爱好，心情好的时候他用一枝旧而粗老的毛笔蘸水在水泥台阶上写字。长笔一挥，一个个字便出水芙蓉般在水泥地面上摇曳生辉，笔直处刚劲有力，柔软处行云流水，挥洒自如。引来路人竖起拇指拍手叫绝。

他的时钟，有三个，早、中、晚。他比太阳起得还早，比鸟儿和露水起得都早。因为他要打扫卫生、给瘫痪在床的妻子烧水、做饭、擦脸、擦身子、梳头、喂饭、吃饭、洗锅、洗衣服、做完这一系列，才能出门卖茶叶。中午，他让同伴帮他照看茶滩，他回家给妻子换洗衣裤、烧水、做饭、擦脸、擦身子、喂饭、吃饭、洗锅。然后再来卖茶叶。晚上，天完全黑下来，打工的游子们一个个说笑着经过他的茶滩，待打完最后一个招呼，他才收拾东西起身回家。给妻子换衣裤、擦脸、擦身子、烧水、做饭、喂饭、吃饭、洗锅、洗衣服、收拾卫生。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从未间断。

四年前，她温柔贤惠的妻子得了脑瘤，在一次手术后成了半个植物人，瘫痪在床，靠药物维持生命。每年几万元的高昂化疗费、高档激素药，把他和他的家拖得债台高筑疲惫不堪。那些药，除了维持她的生命，还把她整个人啃噬得皮包骨头，头皮外露、眼窝深陷、牙齿脱落、皮肤萎缩……

有人曾经提议：放弃吧，这样下去只能让你更加疲惫，也让她生不如死。他说：人不能失去良心，失去良心的人形同行尸走肉，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她是我同甘共苦的妻子，她活一天，我就温暖一天，我活一天，就呵护她一天，我不能做那种缺斤短两的良心事。提议的人不再说话。是啊，困难时她陪他一起趟过艰辛扛过泥泞，如今，她落难了，他怎能袖手旁观逃之夭夭？

夜，终究还是拖着它缓慢的脚步来了。风吹着他凌乱的头发，像岩涯上的枯草，瑟瑟发抖。几片黄叶摇晃着落下来，翻了几个跟斗，又飘走了。几只麻雀惊叫着从他头顶飞过，没留下任何怜悯和足迹。

最后一个路人背着满身疲惫向他走来：老乡，今天生意咋样？收入还好吧？他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今天一片茶叶都没卖出去。路人微笑：没事，那就给我来上二两铁观音吧。他顺手揪下一个白色塑料袋，轻轻掀开箱子，睡了一天的黑精灵打着哈欠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馨香，继而氤氲散开，在青灰色的暮色里回荡。

电子秤在他粗糙的手指拨动下左右摇晃了几下又恢复宁静。路人：大哥，这好像多了，不止二两。他说：兄弟，拿去喝吧，你经常照顾我的生意，多与不多我心里明白，赶紧回家吃饭去，累了一天了。路人把几张沾满汗渍的钞票递给他：你也收拾早点回家吧，要起风了，嫂子还在家等你呢。他应着点点头，开始收拾往三轮车上搬东西。

最后一沫夕阳在暮色的降临下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几颗星星闪着寒光，毫不情愿地躲避人间烟火。远处裸露的贺兰山渐行渐远，几只大雁鸣叫着划过银蓝色的天空，像挥别的手，不停地写意离别。一群落叶“唰唰”抱团，一头扎进树坑里互相取暖。

街灯亮了，一路呵护他颠簸瘦削的身影直到小巷深处。

那沫微弱的灯光依旧从窗棂迎出，裹着温暖抖落他满身凝冻的尘埃。每次回家看到这束泛着黄色的灯光，他的心才会平静舒缓。也许，这就是他生活的颜色。他什么都不怕，吃苦、受累，甚至为了她失去生命都未尝不可。可他怕，怕有一天他进门时这束橘黄色的灯光不见了，到那时，他的天真会塌陷，到那时，自己该怎么办？想着想着，空气就凝重了，想着想着，他的心沉重如铅。

和往常一样，看她微弱的微笑，听她跳动的脉搏，替她换涩湿的衣裤、擦脸、擦身子、洗手、生火、烧水、做饭，轻轻扶她起身靠在被褥上、喂饭、擦嘴、扶她躺好。这一切妥当了，他才吃饭、洗锅、收拾卫生。

夜，深了，鸟儿们收起了喧闹，小巷灯红酒绿的声音渐行渐远，趋于宁静。远处阑珊的灯火，像灵魂，一一向冬天诉说人间的酸甜苦辣。

“为什么让我活着？让你这么劳累，让这个家支离破碎，四年前如果你不救我，家里就不会拉这么多账。半月前如果你放弃我，不在医院手术台上签字，那该多好。我走了，你就不用这么起早贪黑独自辛苦。我活着生不如死，只会把你拖得更苦，你明白吗？”她说着，两只手无力地捶打着他的肩膀。两行泪，滚下来，落在他血丝斑斑的手背，填满干疼的裂口……

他抚摸着她为数不多的几根花白发丝：“我为什么救你，因为你是我的牵挂，是我前世注定要用一生呵护的人。你活着，就是我的温暖，是我奋斗奔忙的理由。病，慢慢治，钱，慢慢还。如果你走了，我上哪里去找？失了心骨，没了牵挂，丢了温暖，你觉得我活在世上还有意义吗……”两行清泪，顺着他贫瘠泛黄的脸颊，颤抖着，滴在地板上，嗒嗒作响，把这个冬夜，滴成了无法丈量的坑，也把他的心滴成碎片，滴滴是血，片片生疼。在他心里，爱就这么简单，简单到朝夕相处不离不弃，爱又是那么艰难，艰难到近在咫尺，却难以携手。

有谁知道，在这幽深的黑夜里，会有多少双不眠的眼睛，会有多少只无助的眼神。又有谁能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牵绊无数，有多少事无能为力。你没有经历过别人的沧桑，怎能感受到他人的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