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虽陈迹,男儿意不平——读陆游《黄州》

局促常悲类楚囚,迁流还叹学齐优。

江声不尽英雄恨,天意无私草木秋。

万里羁愁添白发,一帆寒日过黄州。

君看赤壁终陈迹,生子何须似仲谋。

——南宋·陆游《黄州》

这首诗写于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八月,时陆游前往夔州赴任,途经黄州,见到传说中的赤壁古战场,有感而发,写下这首七律。

首句“局促常悲类楚囚”,楚囚,即囚徒,是古诗中常用的典故,源出《左传》。有一个叫钟仪的楚国人,被晋国俘虏了。恰好晋侯来军中视察,看到戴着南方样式的帽子的钟仪,就问了一句:“南冠而系者谁也?”从此以后,人们便常用“楚囚”、“南冠”代指囚徒。但陆游一生并未锒铛入狱,“楚囚”一词,给历代笺注家带来不少困惑。其实这里的“局促”、“楚囚”云云,只是一种心理感觉。对于志在恢复的陆游来说,偏安江南一隅,心理上自然就觉得很局促,很憋屈,简直像一个囚徒给关在狭隘的牢房里。

次句“迁流还叹学齐优”,也给历代笺注家招来不少麻烦,他们在翻出《史记·乐书》:“自仲尼不能与齐优遂容于鲁。”以及司马贞《索隐》:“齐人归女乐而孔子行,言不能遂容于鲁而去也。”之后,对于原诗仍然无法解释通畅。

据说齐国看到鲁国在孔子的治理之下,蒸蒸日上,害怕鲁国与之争雄,所以特意送了一批女优给鲁君,搞得鲁君不思朝政,孔子劝告无用,只好离开鲁国。如果说陆游借此典故,暗寓自己为谗言所中,不容于朝而漂泊游宦,意思上当然讲得通,不过如果这样的话,就应该说“因齐优”或“为齐优”,而不应该说“学齐优”。这是不通之一。

当然,还有一种解释,“学齐优”,意谓像齐优那样,被人送来送去,漂泊不得自由。但陆游显然又不太可能把自己比作齐优,那不符合他慷慨豪迈的英雄本色。这是不通之二。

我也讲不通。也许陆游既想借机讽刺一通朝廷中的奸佞之徒,又怕惹祸上身(宋代经常有此类因诗贾祸的文字狱),所以故意写成“学齐优”,表面上说的是自己像齐优那样被送来送去,不得自由,而暗地里实际上却是有所讽刺。陆游已经死了近八百年,我们无法起九原而问之,只能做出这种种推测了。

第三句“江声不尽英雄恨”,滔滔不尽、日夜东流的江水,发出的声音,在别有怀抱的陆游听来,就好象壮志未酬的英雄,所发出的无休无止的叹恨之声。黄州赤壁,在宋代开始,便一向被认为是三国时期周瑜大破曹操的古战场(尽管根据现在的学者们考证,并非如此)。当年激烈的鏖战中,出现过多少叱咤风云的英雄,其间固有功成名就之人,但也不乏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壮之人。

“江声不尽”,本写眼前所闻,但接上“英雄恨”,再联想到黄州赤壁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瞬间便把读者带入一种沧桑沉重的历史语境中。另外,就陆游本人的抱负和遭遇来说(志在恢复却又长期投闲置散,沉沦下僚),这“英雄恨”固然可以指当年的三国英雄,更可以指自己壮志难酬的“恨”,一语双关,贴合巧妙。

第四句“天意无私草木秋”,“无私”即“铁面无私”,老天对人世的任何生物,都是公平的,时间的车轮碾过,草木枯萎凋零,而人也跟着苍老衰落。对于陆游、辛弃疾这些志在北伐的豪杰之士来说,他们都有一种时不我待的急迫感。如果不能够尽快北伐,恢复王室,那么一来在金人统治下的中原百姓,将会渐渐地习惯于异族的统治,最后忘却故国,彻底沦为异国子民;同时,如果不能够尽快北伐,对于这些豪杰之士来说,年复一年,日渐衰老,体力上无法策马横刀,疆场杀敌;意志上也会逐渐消磨,最终蹉跎无成,赍志以殁。

三四两句,对仗工整精警,情感深沉浑厚,颇有杜甫沉郁顿挫的风格,这也是陆游七律的一个特色。

五六两句:“万里羁愁添白发,一帆寒日过黄州。”除了“白发”对“黄州”,用了借对的手法,稍微有点醒目之外,其余只是平平的叙述,故一笔带过,不细说。

最后两句:“君看赤壁终陈迹,生子何须似仲谋。”据说当年曹操与孙权对垒,看到孙权治军严整,不禁感叹:“生子当如孙仲谋(孙权字仲谋),刘景升(刘表字景升)儿子若豚犬耳。”陆游写这首诗的时候,离赤壁之战已经近千年之久了。无论当年是曹魏攻灭了东吴,还是东吴战胜了曹魏,到一千年后的今天(陆游写这首诗时的今天),一切都已沦为陈迹,因此,所生的儿子是强武有力的孙仲谋,还是蠢如猪狗的景升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相应地,透过一千年后看今天,恢复中原也好,偏安江南也罢,一切最终也都不免归于陈迹。既然如此,又何必苦苦执著,定要以恢复为毕生志业,孜孜以求呢?

如果这首诗是未曾经历靖康之变且一贯以旷达著称的苏轼写的,那么,我们完全可以直接从字面意思去理解,认为整首诗表达出了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洒脱(虽然有着很浓厚的历史虚无主义);但它是遭受过国仇家恨且毕生念念不忘要平定中原、收复故国的陆游写的,结合陆游平生一贯的思想意志,根据孟子所说的“知人论世”法,我们只能认为,这样的言论,只是一时之间无可奈何的愤激讽刺语,绝非消极无为全无心肝的故作洒脱语。

“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梁启超《读陆放翁集》二首其二[注1])三国时期的赤壁古战场,虽已成为陈迹,但陆游心中的那团恢复之火,却永远也不可能熄灭,直到临终之前,那位八十六岁的老人,仍念兹在兹,再三嘱咐儿孙们:“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文章写完了,但是在为了写文章而不断吟咏此诗的过程中,我突然觉得,陆游这首诗的语句顺序似乎有点错乱,如果把中间二联的顺序对调一下,似乎会更加通顺自然。试看:

局促常悲类楚囚,迁流还叹学齐优。

万里羁愁添白发,一帆寒日过黄州。

江声不尽英雄恨,天意无私草木秋。

君看赤壁终陈迹,生子何须似仲谋。

首联写自己漂泊流落,如果紧接以第三联“万里羁愁添白发,一帆寒日过黄州”,语势就很紧凑自然。先到黄州,再听到“江声”,也很连贯。“天意无私草木秋”,讲时间所过,草木凋零,一切终归陈迹,下文的“君看赤壁终陈迹”,也就连接得极其之紧密了。

据我观察,古代的批评家们,也不乏像我这样,动辄喜欢修改前人的作品(天可怜见,我绝对只是偶一为之!)比如明代的谢榛,他就喜欢替古人“润饰”诗句,以自示高明,但似乎都是点金成铁,把原来的佳作,改得面目全非,少不了遭来后人的嘲笑。[注2]还有一类,是像清人金圣叹那样,明明自己要篡改,却总要“高远其所从来”,动不动就说:“我看到的某个古本,就是这么写的。”还有一类人,则干脆托诸“玄学”,所谓“神道以设教”,他会说:“我某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作者亲自跑来告诉我云云云云。”

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困意袭来,我也该睡觉去了。我不知道,一会儿的梦中,会不会梦到陆游;我更不知道的是,如果真的梦见陆游了,他会不会亲口告诉我“学齐优”的真相,以及,鉴于我对他诗句的这般改动,他是会由衷高兴地许我为“一字师”呢,还是怒火中烧地给我来一耳光。

[注1] 另外一首是: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注2]清·王士禛《论诗绝句》其二十六:“枫落吴江”妙入神,“思君流水”是天真。何因点窜“澄江练”?笑杀谈诗谢茂秦。(雄按:谢榛字茂秦。)

作者简介:

吴伯雄,福建莆田人,复旦大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工作以来,时勤时堕。前年颇知发奋,先后著《论语择善》,编《四库全书总目选》,点校《宋史翼》。教研之余,颇事笔墨。然外表沉潜宁静,内心张狂躁动。近来性情一变,作别青灯,抛却古卷,转玩公众号,专以文艺创作为事。露才扬己,任取笑于通人;掀天揭地,是快意于吾心。管他儒林文苑,过我诗酒生活。近作一诗,颇示己志,录之于下,以飨知者。诗曰:

也曾静默慕沉潜,
少年头角时峥嵘。
板凳难坐十年冷,
初心不使一尘蒙。
可能骏马作喑马?
到底书生是狂生。
文章著成宣天下,
记取莆阳吴伯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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