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内夏尔:居住在闪电里的诗人

勒内·夏尔(1907—1988),二次世界大战后法国诗坛最重要、影响最大的诗人之一。这位难理解的、被认为是复杂的诗人,在研究者们作了数十年认真评论后的今天,仍有很大一部分作品是陌生的或没被读懂的。
  夏尔的诗歌生命是从赤裸、神秘、圣洁的晨曦开始的。超现实主义像一道强悍的闪电,照亮了他的23岁。布勒东和艾吕雅从一开始就对他表示器重和关注。尽管夏尔后来脱离了超现实主义团体,超现实主义的精神却贯穿了他一生。
  夏尔曾以极大的勇气,亲身投入抵抗运动的战斗。从超现实主义的狂热梦幻到世界大战的残酷现实,夏尔痛苦地走进事物及存在的深处。他内在地领悟了应该怎样生存在光照和黑暗的岩缝里,以狂暴的激情的铁锤,撞击内心的爱和外部的残酷现实,最终在迸溅的碎片中窥见一己的真实和透彻。
  确实,夏尔自始至终是一个反抗者,他的诗总是让人触及他内心的大矛盾和在精神上为统一大矛盾所进行的殊死搏斗。大概是黑暗在黑暗中照亮了他的道路,他确信,诗是“对仍为欲望的欲望之爱的实现”。现实的丰富材料帮助夏尔建构起一个超现实的深远空间。在《图书馆着火》中,他写道:“作品是怎么来的就像冬天,一根羽毛落在我的窗玻璃上。马上,壁炉里升起了劈柴之战,至今尚未结束。”
  尽管这样,夏尔却既非哲学家更非通灵术士。诗是夏尔真实而倔强的口舌。他始终以反抗者的形象和声音耸立着,不断地通过他的诗向我们展现暴力和抵抗的状况:闪电或炸雷。他决不说使人安心的话,他必须对各种形式的不公正和不幸表明他的抵抗。他曾愤怒地写下:“你们服从你们存在的猪猡,我听命于我身上不存在的神;我们仍是无情的人。”
  冲突,进而超越,统一;凝聚,终于炸裂,透彻。
  夏尔的诗是陡坡。但另有一些阳光明媚的山坡,以其爱情的、几乎是田园诗的意趣令我们陶醉。普罗旺斯的阳光和大自然,对夏尔来说意味着童年和土地。为表现一块乡土,这块乡土上的动物及植物,夏尔写下了松缓、轻松、淡淡不安的怀乡歌。夏尔成年后的激烈冲突,也许正是对童年时代与世界永远失去了的统一性的强烈向往。哪怕在幻想的狂热的意象丛中,哪怕所处的精神状态如此迷醉昏乱,夏尔始终渴望一种清醒,一种哲学意义上的穿透,对整个事物的昭然。殊不知,由于对获取清醒的过于执着,他被迫再次,三次,无数次地跌入无解的混沌——失去的赤裸。而他的渴望仍在一边:让本质的痛苦,最终沉入河底,跃为活生生的生命本身。
  一个伟大诗人已经死了,但他的精神,却在文学中化为曾经激烈如今宁静的智慧。(上述文字见《勒内夏尔诗选》树才译)

在罗歇·格勒尼埃撰写的加缪传记《阳光与阴影》(顾嘉琛译,北大出版社1997年5月第一版)有这样一段:“加缪所写的最后一批文学评论之一也许是为勒内·夏尔的《诗集》德文版作的序。在加缪的内心和精神上,诗人和他的作品占着越来越重的位置。加缪在给记者皮埃尔·贝尔热的信中说:'勒内·夏尔,我爱他,像兄弟一样。’加缪在回答圣·保罗的《迪阿里奥》报采访时,毫不犹豫的宣称:'勒内·萨尔’的出现是自兰波以来法国诗坛上最伟大的事件。今天,诗人在法国把自己的歌声唱得最嘹亮并传播人类最伟大的财富。但我们说到诗歌,我们就贴近爱,这股巨大的力量是无法用肮脏的金钱取代的。也不是我们叫做道德的这不幸的东西所能替代的。有一天,加缪同我谈起他对当代诗歌已无多少兴趣,我向他指出他是喜爱夏尔的。他马上答道'夏尔他是位古典诗人’。”

勒内·夏尔:语言激流对我们的冲刷

王家新

  "诗人不能长久地在语言的恒温层中逗留。他要想继续走自己的路,就应该在痛切的泪水中盘作一团" --这还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我读到并记住的勒内·夏尔的一句话。这就是我与一位杰出诗人最初的相遇,或者说,是我进入早行者的黎明时所经受的"第一个寒颤"!
  从此,夏尔作为一个具有神话般力量的诗人形象就一直伴随着我,而这要感谢罗大冈、徐知免、葛雷、树才等夏尔诗歌的译者。徐知免译的《比利牛斯山》,让我领略到法国诗中很罕见的"雄奇突兀"、比爱和死更冰冷无情的语言的力量;罗大冈译的一组夏尔的早期诗,对我来说则有着一种因"抒情的冒犯"而产生的奇异美感和谜一样的魅惑力(像"我撒手播种/用腰部插秧"这样的诗句!);至于葛雷所译的《先行者之歌》、 树才所译的《祝蛇健康》、《图书馆着火》 等诗片断系列,则为我展露出一位"片断的大师"和那种真正可以说是"天才的灵光一现"的东西。当然不仅是喜欢,它们也深刻地介入了我自己的写作--在我自1991年以来所写的《反向》等一系列诗片断中,就可以听到某种来自夏尔的反响。
  令人欣喜的是,近些年来我又陆续读到数位译者对夏尔的翻译,如何家炜译的"你是灯,你是夜;……/这条扁担为着你的疲惫,/这点点水为着你的干渴……"(《真理会让你们得自由》),"这条扁担"用在这里真好!一读就让人忘不了了。而于木所译的"肩扛着现实,他/在盐库守着波涛的记忆"(《三十三个片断》),不仅富有语言的张力和质感,它们在我面前也进一步树立了一个坚强而孤绝、超越性的诗人形象。
  的确,我珍爱夏尔的诗,因为哪怕它往往只有片言只语,也不时会给我一种如诗人庞德所说的"在伟大作品面前突然成长的感觉"。

  二

  "我们居住在闪电里,闪电处于永恒的心脏",夏尔的这句名诗,本身就像一道闪电一样,不仅泄露了"天启"的秘密,也曾照亮了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众多的中国诗人。那么,在今天呢?这样一位诗人能否继续对我们讲话?
  即使在今天,在翻译和重读的过程中,我也像加缪当年那样感到了"夏尔的新颖,令人为之目眩"(加缪"勒内·夏尔",加缪全集,散文卷2,上海译文)。不仅如此,他的许多诗,在我们经历了更多的岁月后读来也有了更深的感动,如诗人记忆中的那个走向索尔格河的孩子,当屋顶上的那些铁公鸡被封冻,"但是,是什么样的轮子,在这个盯看的孩子心里旋转着?比那带着白色火焰的磨轮转得更强劲、更迅疾?"(《宣告一个人的名字》)
  多好的诗!今天读来,我们依然"会有血液上的呼唤"(这是一位读者读到这些译文后的留言)。我也知道了为什么莫里斯·布朗肖会这样说:"勒内·夏尔的作品……属于未来之诗,它是非个人化的并且总是走向一个我们依然听到的地方,在那个领域里,它们以一种决然的独创和亲密的语言,为我们显露出那些最为亲近和最为迫切的事物"。
  的确,这样一位诗人的狂暴与柔情、爱与搏斗、寒冷与燃烧、拒绝与反讽,对于我们仍是一种激励,一种祝福。我们也仍需要在他的诗中辨认我们自身的在场,感受那"孪生的神秘",完成我们那"被赋予的生命"。在今天,这仍是一位可以"推动"我们往前走的诗人。
  关于勒内·夏尔,人们已说得很多了。美国著名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说夏尔"是一个相信美的力量能够纠正所有错误事物的诗人"。加缪也这样说:"面对他那个时代的虚无主义……夏尔的每一首诗,都为我们标出了一条希望之路"。英译本夏尔诗选的编者玛丽·安·考西则很看重夏尔诗中精神和道德的"能量","他是一个彻底地反对限制的诗人,他的目标,是使每个读者都能进入'自我的伟大空间',如他有一次对我说的那样。"这些都是"对的"。但是,夏尔的诗仍有待于我们去深入发现,这正如他的一句箴言般简洁的诗 

《图书馆着火》
             ---给乔治.布拉克 (树才译)

通过炮筒的嘴,下起了雪。这是我们头颅中的地狱。同时,这是我们指端的春天。这是重新被允诺的步伐,热恋的土地,茂盛的草。

精神,像每一件事物,战栗了。

鹰在未来。

每一次进入灵魂的行动,尽管对灵魂一无所知,都以遗憾或痛苦为结局。必须答允它!

作品是怎么来的?就像冬天,一根羽毛落在我的窗玻璃上。马上,壁炉里升起了劈柴之战,至今尚未结束。

日常目光的丝一般的城市,坐落在其他城市之间,在只有我们足迹的大道上,在闪电的翅翼下,闪电应和着我们的期望。

我们身上的一切,只该是一个欢快的节日,当我们料想不到的事物,当我们未曾照亮的事物,向我们的心宣讲,并且通过它们仅有的方式,完成自身。

让我们继续投掷我们的探测器吧,让我们继续用平等的口气说话,通过集结的词,我们最终迫使这群狗哑默,使它们同牧草混合;我们用冒烟的独眼相互监视,当牧场上的疯,抹去狗群的脊背。

闪电令我存在下去。

只有与我相似的人,妻子或丈夫,能将我从昏沉中唤醒,掀起诗,把我抛给古老荒漠的尺头,让我去战胜,决不是其他人。不是天空,不是幸运的土地,也不是让我们战栗的事物。

龟,我只伴你起舞。

人们不会这样开始一首诗:没有他自身或世界的一块错误的土地,没有最先那些词的无知的稻草。

在诗中,每个字,或几乎每个字,必须在它原初的意义上被使用。有些字松动,成为多意义的。遗忘症患者的字。孤独之星高高举起。

诗,从我身上盗走了我的死。

为什么“消灭的诗”?因为驶向祖国的旅程结束之后,因为诞生的黑暗和土地的严酷以后,诗的完成就是光,存在对生命的支撑。

诗人不牢记他所发现的:一经记录,消失在即。但其中有他的创新,他的无限,以及他的危险。
我的职业是绝对的职业。

我们在人群中诞生;我们死时,未曾得到神的抚慰。

迎来种子的土地是忧郁的。面临艰难险阻的种子是幸福的。

有一种不幸,不像任何其他不幸。它在怠惰里闪烁,有着可爱的品质,构成一张令人安心的脸。但怎样的动力,骗局已过,怎么的攫取终点的狂奔!可能,因为它叠起的影子是凶恶的,地域是纯粹秘密的;它躲避召唤,总是及时溜走。它在天空的帆上描绘那些可怕的预言的英明。

没有运动的书。但书在今天有弹性地被接纳,激起一种牢骚,举行一些舞会。

如何说出我的自由,我的惊异,在千百次迂回后;没有底,没有极限。

有时,一匹马的年轻的影子,一个孩子的遥远的影子,光明地驶向我的额头,跨过我的担忧。为此,泉水在树下重又吟唱。

我们渴望对爱我们的人的好奇心保持陌生。我们爱他们。

光有年龄。夜没有。但什么是这整个源泉的瞬间?

不需要悬挂的,好像覆盖着雪的好几个死者。只需一个,裹着细纱。而没有复活。

让我们停步在那些能够切断自己源泉的灵魂旁,尽管对它们来说,不为深度而存在。等待,在它们身上挖掘一种令人眩晕的失眠。美,为它们戴上花冠。

鸟群,把你们的纤弱,你们危险的睡眠,委托给芦苇!寒冷来临,我们与你们多么相似!

我赞叹盛满的手,并且,为了吻合,为了贴紧另一只,手指拒绝骰子。

我有时想,我们存在的水流很少能被抓住,因为我们不仅承受其变幻不定的性质,而且承受其四肢的简单运动,后者将我们带向我们想去的地方,垂涎的岸边,不同的爱丰富着我们;这一运动从未完成,很快,形象被忽略,像我们思想中球形的芳香。

渴望,渴望它知道,我们从我们的黑暗中并不拽出更多,除非从一些带着不可见的火焰和链索的绝对精神出发,后者慢慢浮现,一步一步,让我们发出光。

美,独自造就它卓越的床,奇异地在众人间树立它的名誉,在众人旁边,但隔着距离。

让我们种下芦苇,让我们在山丘上,在我们精神的伤口边缘种植葡萄。残酷的手指,谨慎的手,这可笑的地点是吉利的。

发明者,与发现者不同,仅仅给事物,仅仅给灵魂带来面具,模棱两可,一种铁的粥。
整个一生,当我至你至深的爱的真实中扯掉温柔。

请靠近云朵。请守住工具。每一颗种子都被憎恨。

人们的善心,一些尖利的清晨。在狂热的云堆中,我飞升,我闭合自己,一条未被吞进的昆虫,被追踪着,坚持着。面对这些水,坚硬的形状,整座绿色大山的花束散落着从中流过,神圣的时辰贴紧神。

清澈的太阳,我是它的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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