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宁海】寸草心(连载下)

作者:叶元丰

1961

8月

力洋

大邱村

1961年8月底,我们全家9口人迁回大邱村。我转学到力洋小学上四年级,三弟在孔镇庵(木勺庵)小学上二年级。大队干部允许父亲发挥技术作用,搞个体副业。

大哥挑铜担跟随父亲走村穿巷,为四邻八村的村民补锅、修锁、焊灯盏、打银子圈(农村订婚习俗),赚来的钱交生产队以一元钱兑换一个劳动日的工分,年终又以每个劳动日的工分五角左右钱的统一分红结算到户,有时候每个劳动日工分四角多点。我家人多,这样算下来全家口粮钱都做不足。那时的大邱,女人是不能出工生产队田洋农活的,女孩不管多大,只安排放牛。我二姐叶明明和孔春波、孔秋莲她们出嫁前就是一直放牛。

父亲和我大哥出外做铜匠生意时,有一次把铜担挑进了古渡林屿村。想不到在村里碰上了二十多年前的張姨娘,张姨娘一眼就认出了我父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立刻迎进她家里,原来张姨娘嫁在林屿村,姨丈冯永开年轻时是我大伯叶显穆当县长时的警卫员,也有一身的武功,且枪法精准。土改后回林屿老家务农。二夫妻出身贫苦,为人本份,性格豪爽,村里遇上不平事能见义勇为,在附近一带颇有些威望。

张姨娘和姨丈把父亲的铜担安顿在她自家的小堂沿后,二人就不停脚地到里、外三村挨家挨户去招揽修补生意,还提出没钱也可用米来折算,第一天就接下了很多生意,以后每天陆续不断。那个年代农村二三岁的小孩,都作兴胸前挂一块“长命富贵、金玉满堂、太阳刀、长命锁之类的铜质小挂件。有生意接不上时,张姨娘又是满村招呼:太阳刀一升米一把,长命锁二升米一枚⋯⋯有小孩的家长会买张姨娘的面子,都把米先送过来。村里也有“觉悟高”的人,说张姨娘和姨丈阶级立场不稳,张姨娘一瞪眼:和尚堆里拣恶,强盗帮内挑善,人性才是做人的根本,人家已经自食其力了,走过路过难道我就不能帮一把吗?

有了张姨娘的尽心相助,父亲和大哥在林屿一呆就是几个月。以后每年四五月我家青黄不接时,姨丈都会送几斗米来。母亲几次到林屿面谢,张姨娘说:以前都是你这做姐的帮我,现在该我这小妹来帮你一把了,你我可不能见外,二十多年前我们就是好姐妹了。说罢二人泪如雨下⋯⋯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我们二家直至如今仍在互往。

30来户人家的大邱生产队,山田产量不高,每年社员口粮只能分到百分之八十,而我家连百分之八十的口粮钱都做不足,分得的谷就更少了。于是偷偷摸摸地在木勺庵前溪滩边开垦荒地,开明的生产队长孔锡真对开荒睁一眼闭一眼:你们也不用来问我,我也什么都没看见。为了不引人注目,东一小块西一小块地开,种上番薯、南瓜、洋芋、蚕豆等杂粮充饥。有了杂粮,母亲跟邻居学会磨淀粉、刨番薯干、煎糖淋,还学着养了一头猪。用蚕豆瓣和麦粉蒸熟发酵后加入盐水,放酱坛里搁在屋前矮墙头上晒成棕黄色的豆瓣酱。

按照以前张姨娘教的方法,母亲在过年时给全家每个人做上一双新布鞋。虽然比不上张姨娘做的服贴,但全家人能穿上母亲亲手做的布鞋自然高兴。

父亲在家设制了一批刨番薯皮的刨头,小巧轻便,在农村家庭里很实用。母亲每逢力洋市日起早6点钟出门,走七八里路到力洋街,挎个装刨头的小篮,手里拿几个刨,满市场一边走一边用她的宁海腔叫着:刨头要勿刨头,二角一只!她不停地走着不停地叫着,10点钟不到又要走七八里路急匆匆赶回家烧中饭。

这短短的3个钟头内,要是能卖出十几只刨头,每市赚个头二元钱,再苦再累她也觉得值了。因为生产队一个劳动日的工分也只有五角左右啊。

1963年秋,我外婆去世,父母到宁海送丧。表哥章兆均自建国以来一直就任南京中级人民法院审判长,当年报考政法大学时,受过母亲的资助,这次会面表哥说外婆的遗产让母亲随便拣,随便搬,母亲不图回报,觉得最艰难的时候都 挺过来了,现在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子女平安长大就是财富。没拿娘家一件家私。

后来有人问起母亲,说这次办理丧事南京侄子也来了吧,他在南京什么单位的?母亲如实回答:是南京中级人民法院当审判长。又问:什么是中级人民法院?母亲说:上面还有最高人民法院,中级人民法院是第二级法院。这么简单的几句话竟被一些捕风捉影的小人传说成:上面除了毛主席最大,她侄子是第二大。这还了得,这是攻击伟大领袖,是妄想搞复辟。力洋公社开展阶级斗争运动中,要求各村抓阶级敌人的反动言论典型,可怜的母亲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公社派民兵把母亲押送到力洋庙古戏台上,批斗了三天二夜,二条腿都跪肿了,也不许我们家人见面,多谢我大哥的宁海高中同学林方络(双屿东山村人)在场,每次批斗暂停时暗中扶一把,偷偷给杯水,第三天傍晚散场时借了一部手拉车把我母亲送回家。

1964年,我小学毕业,升学无望,成了生产队的半劳力,第一次起早落夜参加夏收夏种。家里买不起闹钟,母亲为了让我睡得安稳又不迟到,每晚下半夜半醒着听鸡啼、看星象、点香来计时。天亮后到溪滩去洗衣服,半早上烧点心送到我割稻的田头,接着忙全家的一日三餐。一个“双抢”季下来,母亲已是精疲力尽,但看到我肩颈和手臂被烈日烤脱了一层皮时,心疼得直落泪。

随着各村的修补生意越来越少,父亲不能出门了。大哥逐渐学会了插秧,上山能担200多斤柴,成为生产队的正劳力。我不忍母亲在“双抢”中累得疲惫不堪,慢慢尝试着自己估摸时间,自己做早餐,提议大哥各人衣服各人自己洗,尽可能地减轻一些母亲的辛苦。

山里人有句老话:一季番薯半年粮。鲜番薯从“掼篮头”(未收获前)吃起,收获后一部分刨晒番薯干,一部分用稻杆铺底、盖顶能保鲜到过年,我家茅草屋冬暖夏凉,每年能吃到正月。二月起每天搭配一餐番薯干粥,直到洋芋、大小麦上,洋芋麦粉吃完早稻米也上了。

大邱村在二十多里外的前横筑海塘、十五六里外有毛屿港塘地,还有十多里远的百丈塘水田,一年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到远地干活。母亲把家里的米基本上都让我和大哥带出门了,家里只留了一小部分,她自己的一日三餐都吃番薯和番薯干。在前横筑塘时,村里只补贴每人每天半斤米,其余的各人各吃自带的米。十六七岁的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在海涂上好不容易熬到收工,回住处闻到饭香,恨不得吃下一整锅,但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二碗(一碗饭约3两米),就𣎴敢再去盛第三碗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三弟、四弟分别从小学、初中毕业。“家有千金,不如薄艺在身”。在父亲的支持下,征得生产队同意,以每月交队里3元积累的方式(相当于每月捐6工义务工),1974年,我出外学油漆雕刻手艺,走出了小山村。

我家从力洋到大邱二十多年过去了,三个姐各自早就有了心仪的归宿,而我们四兄弟的婚姻可就“山穷水尽疑无路”了。母亲每每听闻村里娶亲的鞭炮声都会躲在自己的茅草屋里抹眼泪。而我只能劝慰母亲“船到桥门自会直,不用老大多费力”,一切随缘吧。

1978年,力洋水库筹建,大邱被规划举村移迁,我家迁到林屿村。在全家人的努力下,也感谢大邱村干部,在移迁前分到和全村社员同样的一批树木,建造了一排9间面的新瓦房,又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天。初到林屿时,大哥被村办铜件铸造厂招工,父亲被聘为技术员。不久大哥自己在黄坛办起了铜件铸造厂,三弟四弟协同大哥管理车间,我在青珠农场安家落户。“柳暗花明又一村”!兄弟们相继娶亲成家,每堂喜宴都请张姨娘、姨丈作为我们娘家长辈坐“西出一”首位喝喜酒,了却母亲心头最大的愿望。

我们兄弟成家后各人各过,有了小孩各家自带,让父母安度晚年。同住一排屋,儿孙满堂,劳累了半辈子的母亲,脸上绽开了久违的笑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1989年2月,父亲安祥地先走了。1991年,母亲在力洋市场门口,不幸被一个16岁的少年自行车撞伤腿关节,而他的父母远在舟山包塘地。好心的母亲只让他付出了在力洋医院的400元医药费。之后到长街、象山等地医了二三年,花了几万元钱也无法使关节韧带恢复正常,一直住长街我三姐家,着实辛苦了三姐和三姐夫,精心调理这么多年。

1994年上春,表哥章兆曾和表嫂付玉桂把我母亲接到城里,让80岁的母亲和87岁的三舅妈难得有这个暮年重聚的机会。母亲重尝她从小爱吃的城里特产粗米面,毎天早上刚出锅焦黄松脆的油条,表嫂做的又香又软又富含营养的八宝粥,是母亲爱不释口的点心。母亲爱好看书,表哥差点把水角凌巷口头那家出租书店给搬空。住了二个多月,母亲才让大哥把她接回家。这是母亲最后一次回娘家,感谢表哥二夫妻的亲情款待,让年迈的母亲再次感受到娘家人的温暖!

1999年10月13日,85岁的母亲完成了她一生的旅程,追随父亲而去。

感恩我坚强的母亲,在逆境中挺起柔弱的肩膀,和父亲一起撑起这个家,哺育了我们7个儿女的成长。

怀念我智慧的母亲,贫困中变卖家具仍供我们读书,让我们懂得知识才是永恒的财富。钦佩我勤劳的母亲,后半生世能用自己的双手,融入新社会的生活。敬重我善良的母亲,一生做事从不违背自己的良心。

我亲爱的母亲,人生若有下辈子,我们还做您的儿女,但不会再让您辛苦。

母亲章慧芬及孙女

附注:

本文部分内容源自张姨娘及表哥章兆曾口述。

20190808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母亲逝世二十周年!

——作者叶元丰

心情|阅读|家史|人文

文案:叶元丰

图片:叶元丰

排版:聪丛

审核:浩海紫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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