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缑城️ 19】北大街(上)
ye
跨过这条街,就算城外了,城外全是田野。
——《一个人的缑城》
北大街 (上)
文 摄/ 顾方强
如今差不多成了南大街的北大街,曾是缑城最北面的一条街,也是缑城的最北面,跨过这条街,就算城外了,城外全是田野。
成为街之前的北大街,在七十年代,还是条尘土飞扬的沙石路,也是机动车进城时的主要通道,两侧并无多少房子,也几无人家居住,说它是条马路应当更合适。当时还没有路灯的这条路,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死夜,零星经过这里的车辆,看上去好似在用雪白的灯光,拨开浓得漆墨烂桐黑的黑色,吃力地行驶在隧道里。
成为路之前的北大街,原本是缑城的一段古城墙,大跃进时期城墙被彻底拆除。其实也用不着怎么拆,留下来的城墙已不多了,城墙砖也差不多被扒光了,只剩下夯土墙留在风雨中。七十年代中期,大北门口有一家夏天穿棕绷、冬天弹棉花的棕棉社,它的附近还曾有一大截城墙的黄泥夯土墙留在那里,常引得附近的几班小人队伴们,在这个小山岗似的夯土墙上,兴高采烈地组队玩攻防交战游戏。头顶心上被头发遮住的那块疤痕,就是在这里被下手不知轻重的陈皮同学,在这里用黄泥块给砸中留下来的。
现在与北大街依次首尾衔接,刚好围成老缑城城廓的环城北路、环城东路、环城南路、环城西路也一样,都是在缑城城墙的原址上建成的。其中环城西路靠近西门的这段路,甚至在九十年代初期的时候,还是一条高出地面近二三米、六七米宽的城墙夯土路,当时这段依稀还残留着城墙旧模样的沙石路,在两侧差不多全都是农田的田野上,显得有点突兀与荒僻。
这段路的两横边,散散落落种着的桕子树上,不时的会看到死去的猫,按照小城的风俗,被吊在树桠叉上树葬。要是在月亮夜路过这里,看着在月色中荡来荡去的猫,还有不远处砖瓦厂里高高的烟囱中喷涌而出的滚滚浓烟,在黑幽幽的崇寺山映衬之下,远古与工业时代交织起来的神秘气息扑面而来。不用说夜里,即便在大白天,这段路也是行人稀少。当时的人们又有谁会料到,短短三十余年,这里,包括北大街以北,会成为我们现在生活的主城区,又生活成了现在的样子。这座城已没有城墙,不知住在里面的人们,又在心里围起了多少座围城。
不知北大街以前叫什么路,对于一条当时北侧全是田野,南侧无ー爿店铺的沙石路来说,也许人们本来就没有兴致许它一条路的名份,只是潦草地以大北门和小北门以及城墙缺来指称。
城墙缺的位置,在原来水角凌路出来的地方,抗战时期,为了躲避东洋人的飞机轰炸,来不及绕到城门ロ出逃的人们,便在这两个城门之间的中间位置,将城墙扒开了一个口子。只要妙相寺大钟的防空警报一敲,附近的人们便扶老携幼,就近从这个城墙缺口蜂拥而出,四散着逃进田洋畈里,跍在沟渠里或伏在庄稼地里,惊恐地躲避着轰炸。为了进出方便,这个缺口便一直没有被封堵回去,久而久之城墙缺的这个地方,便成了一个地标指称。
城墙虽然消失,北大街北侧和东门外的护城河水,在七十年代中期还在流淌,东门外的护城河水虽几近死水,护城河的气势骇人,与路面的高差足有十多米高,并无小孩敢去戏嬉。小北门口老车站围墙外的这段护城河,倒是与路面基本持平,经年不息的护城河水自西而来,穿过小北门口的地下暗渠,紧贴着北大街向东流淌,与陈皮的万丈雄心一样,流着流着流到大北门口的时候,竟然流成了一条沟。好在流入的是颜公河,也算是有了个归途,能顺顺当当奔归大海而去。
我们身边的这条颜公河,曾经南接穿城而来的桃源河,北连东海黄墩港。以回浦一带的一条支流为界,南称淮河、北呼祖公河。南段为什么叫淮河已无从考证。北段之所以称为祖公河,是因为这段河道,是时任宁海县令的祖公孝杰,在后周显德三年,也就公元九五六年,带领百姓开挖而成的。
后周显德三年,即后周大将赵匡胤与南唐大战,取得六合大捷奠定军中地位的这一年。当时的缑城还属于吴越国,在这个盛唐刚咽气还未入土、天下被争得四分五裂的五代十国时期,外面兵荒马乱城头变幻大王旗打翻了天,包括缑城在内的吴越国还算太平,让祖公得以带着人们,安安心心地一锄头一锄头修河道。不久,这后周的赵大将军在装睡中被部下披上黄袍,半推半就地把后周变成了北宋,历史上的陈桥兵变发生了,修着颜公河的缑人ー下成了宋人。不过当时还是宋归宋、吴越归吴越,过了二十多年后吴越才纳士归宋。
祖公何时离任归去,史书上未有记载,祖公留下来的这条祖公河,却是和着祖公的名字,在历史的长河中流淌至今。
淮河、祖公河贯通在一起,昼夜不舍流经宋代淌过元朝,在明代万历年间,又迎来了一位县令颜公欲章。当时已破败不堪的这条河道,淤塞严重支流四溢。颜公甫一上任,便带领治内百姓疏浚筑坝。来缑城就任三年前オ考中进士的颜公,曾留任上书房行走,算是个朝中有人的县官,不然也无能力与财力一到就修河。新官上任正干得火热之际,被朝廷调派去外地升级就任。颜公虽为任还不到半年,但河道疏浚堰闸建成后,由此得益的人们,就此将整条河流统称为颜公河。
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县革委会在冬季枯水期,也对颜公河进行过一次声势浩大的疏浚。工农商学兵包括牢监里的犯人和读小学的我们,都被组织起来分段包干,挖运颜公河里的烂污泥,长长的颜公河上,人声鼎沸红旗招展,波澜壮阔的画卷一眼望不到头。清晰记得陈皮在颜公河上,被戴上小红花表扬时,嘴巴都笑咧到耳朵根了。
更让人兴奋的是,听大人们在议论,说是颜公河被挖深挖宽了以后,河上就会有船开进来了,也能从大北门口一直坐船到上海去了。父亲每次到上海去出差,都让我极期待,没人管束倒是其次,每次回来时候,总能分到一只小城还没有的面包,这只散发着浑厚奶花香的面包,焦黄的表面泛着迷人的油光,小心捧在手里撕开的瞬间,那种说不出来的蓬松与幸福,会让你忽陷其中。虽然让人不舍下口,不过从来都没让这只面包过夜过,无论父亲带回来时,夜已经有多少深了。
上海除了有面包,还有些什么就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大人们挈进挈出的高级一点的提包上面,都印有雪白的上海或北京的毛体字样,也有印着天安门或一幢大楼的图案。天安门我认识在很远的北京,一度以为毛主席也住在这里,只是当时有点不明白钱老师教的那首诗,天上星再怎么亮晶晶,站在大桥上,怎个会望得到北京天安门呢?提包上印的这幢大楼不认识,听说是上海的二十四层楼,比南门外的千丈岩还要高出好多,不禁好奇地打听,住在上面的人,往下看时会不会头昏。父亲说他也没有进去过,不知道会不会头昏,不过站在楼下抬头看楼时,帽子会掉下来的。
大人口中颜公河的方言发音,听着更像是湄公河,小英雄阿福在湄公河上,与大鼻头美国兵斗智斗勇的故事深入童心,当时有点不明白湄公河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过对这条河通航后,也一定会有小英雄出现的假如深信不疑。此后对颜公河上帆船穿梭,大北门口船帆林立的憧憬,是几番化梦而来。不过,除了在年纪稍长几岁后的某个夏日,乘正午四下无人时,与陈皮一起把岸边稻田里的一只稻桶,偷偷翻进河里当船划过一次外,河上连一只小舢舨船的影子都没有岀现过。
颜公河上百舸争流的乱梦虽未成真,已被清理得干净利落的河道,让最宽处足有三十来米宽的河面,显得开阔起来,看上去更像一条河了。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的歌声一起,颜公河当年的风姿就跃然眼前。
在位于现在正学桥一带的颜公河上,还修建有一座蓄水闸门大桥,这个闸门将两岸连接起来,方便了人们的农事往来,也让河水变得温顺起来,河面看上去与家门口的坊河一样,多数时候只是在轻柔地漾动着,轻柔得象是摇篮在温柔地摇晃。起风时,满河掠起的细细涟漪,相互推搡着消逝在两岸堤脚,一波又一波源源不断。
身边有这样的一条河,自然成为人们闲遐之余的垂钓好去处。置身在这样一个河水轻漾、稻浪翻滚的地方钓鱼,不但可以钓鱼,还可以就着田野的风,静静地构想一些心事,爷爷就常在我的惊呼声中回过神来,着急慌忙地提钩拉鱼。
那时的钓鱼渔具,也像当时的生活一样简单明了,也就鱼竿、夹篓、蛐蟮筒这三件套。蛐蟮筒也就是装蚯蚓的毛竹筒,钢笔水瓶大小的毛竹筒上有个提手,用绳子穿过提手,把毛竹筒缚在腰间方便取饵。夹篓是装鱼的竹篓,扁身漏斗口加了锥形盖子的夹篓,即可缚在腰间,也可放在水中暂养,鱼要是进了这个篓,等于是上了餐桌,再无逃生的机会。所有的鱼竿都用竹竿制成,讲究一点的钓鱼人,会把鱼竿一分为二,捅通竹节,再罩上一层清漆,做成粗竿套细竿的套竿。出门钓鱼时,把套竿往脚踏车的横档上一缚,夹篓往书报上一挂,一路嘚呤呤嘚呤呤地打着车铃穿街过巷,让我们向往不已。
小孩要获得一根象样的鱼竿并非易事,小城内能让你斫毛竹竿的地方并不多,城外风吹竹林满山摇的桑园山上,倒是有下手的机会,但看守桑园山的望山老倌,不仅看护得紧而且是出了名的凶。曾和陈皮摸黑上山,斫来毛竹竿后,在肃静的山道里拖着竹竿偷偷下山时,被不知何时跟上来的望山老倌,在身后突然炸雷一般的一声吼,吓得头顶心发麻,扔掉毛竹竿拔脚就跑,也顾不得满山的坟茔,窜上山岗被追得是死去活来。
有了毛竹竿,倒着削去竹枝,细细地刮去竹节的毛边,把竹竿放在洋油灯上,逐节燂直竹节,一根像样的鱼竿就做成了。要获得钓鱼的鱼线、鱼钩、鱼漂、鱼坠并不难。鱼漂用鹅毛管穿成,也有用鸭毛管替代的,一时找不到,我们都是去河边抲鹅抓鸭,现抲现拔现做的。鱼坠就更不成问题了,把牙膏挤上去剪下牙膏壳尾,或者把保险盒里的保险丝偷下来,在鱼线上紧卷就行了。
鱼钩只有在中大街新华书店门口边上的柴家巷弄口有得买,一个支着盖着玻璃盖的格子摊头上,存放着各式鱼钩。一分二枚钩,二分一段线,价格并不贵。卖鱼钩的老头,留着山羊胡子,戴着断了一条腿的圆形眼镜,与这个世界已经一点都不搭界的样子枯坐在哪里,像水里的鱼一样不言不语。被香烟熏得腊黄的手指,干瘦得尤如鸡脚梗,缚起鱼钩来却是灵活如梭,手法缭乱又利索,缚上去的鱼钩,服贴得像是从线上长出来的一样。
陈皮有时会站在摊头边,等着看他替人缚鱼钩,多数时候摊头前人来人往,却总也等不来一个人。
文 摄 / 顾方强
编 辑 / 陈泇名 西湖雨
审 核 / 浩海紫烟
文化宁海工作室出品
【一个人的缑城】第 19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