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弹专家2》:拆弹人的歧途与正道
在2017年的《拆弹专家》中,有这样一个反常规的桥段让观众看得目瞪口呆:蔡瀚亿扮演的年轻警察被当作人质身缠炸弹,刘德华扮演的拆弹专家章在山对着炸弹束手无策,要求前者重复“我是警察,我有责任,远离车群,远离人群,这样伤亡会最少”后,转身落荒而逃,任由蔡瀚亿在红磡隧道口爆炸变成一个夺目的火球。
在一部警匪片中,安排一号正面英雄人物放弃使命临阵脱逃,是一个相当大胆的选择,它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我当年在香港影院观看此片时,身边被紧张起伏的剧情一直吸引的本地观众,看到此处集体放声大笑,银幕上年轻警员灰飞烟灭众人落泪的画面和银幕前此起彼伏的笑声形成了绝妙反差,让影片骤然间在可被读解性上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层次。
类似的神来之笔在《拆弹专家》中比比皆是,再比如姜武扮演的绑匪洪继鹏不顾其弟弟的一再拒绝,一厢情愿要求警方释放后者与他团聚,甚至在后者车祸重伤生命危在旦夕的情况下依然不顾后者死活坚持要挟警方和其相见,但却在随后的枪战中,任由载着弟弟的担架车在枪林弹雨中摇曳飘摇,让本可以在医院获得救治的弟弟被乱枪打成蜂窝。邱礼涛跳过了外在脸谱化的方式,而是通过剧情细节为洪继鹏设计了一个自负又自私的扭曲心态,让其形象立刻鲜活起来: 为了满足复仇心理需求,他罔顾弟弟的意愿甚至死活而强行裹挟,正是这样的荒诞盲目导致了后者的悲惨结局。
无论是英雄人物的瞬间“反英雄”冲动,还是反面人物意料不到的非理性疯狂,都是邱礼涛意图突破传统类型片的框架,用来刻画人物复杂心理层面的风格化手段。我们无法用简单的一句话概括人物的个性,却可以在邱礼涛为其营造的故事环境中,体会到他们因为徘徊在正邪临界之间无法“超生”而滋生出的极端情绪。尽管近年来邱礼涛作品的规模越来越庞大,但他正是通过这样特殊的人物塑造方式保持其作品中一贯标志性的“邪典”特征。这一点在《拆弹专家2》中被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高度。
在影片的中段,刘青云扮演的拆弹专家董卓文在身披防爆衣专心拆弹的时刻,隐藏在身后高楼的恐怖分子却举着狙击步枪恶作剧般地不断将子弹射进他的背部,每一次冲击都震动着他拆解炸弹的动作,似乎是在测试他心理抗压能力的上限,也在嘲笑着他阻止炸弹爆炸的徒劳意图。此时的观众与其说感到的是董存瑞炸碉堡似的英勇无畏献身精神,倒不如说是被邱礼涛置入了一个精准的感受情境之中,对人物腹背受敌的尴尬和保持局势平衡而不失控的努力有了切身的体会。
这是《拆弹2》超出常规警匪类型电影的过人之处,它也许本意不在于叙述犯罪分子终极覆灭的套路故事,而在于呈现一个个立体微观情境中人物们焦灼的心态和无所适从的困境。如果说电影还有共情作用,那么《拆弹2》便让我们理解了特殊状态下人物之于环境钳制的宿命,也理解为了他们与命运对抗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正如失去了一条腿的潘乘风由无弹不拆的英雄,瞬间变成了外人眼中的多余人物,他在残障后越是付出艰辛的努力,越是乐观积极向上要求承担任务,越是招致了周遭环境怀疑和不信任的眼光:不再能稳扎稳打的他若是在执行任务中出了差错该由谁来负责?这个踩着义肢都能超过警队体能标准的拼命三郎,会给周围按章办事的普通警员带来多大的压力?刘青云那拿着秒表的惊愕表情具有了喜剧性的反讽色彩:腿都没了还不靠边站?特别是,那副满脸笑容热情乐观的表情和积极求战依然渴望着成功与荣耀的心态,是不是真的能支撑起身体残障带来的不可逆缺陷?他是否真的准备好了接受那很可能到来的失败?在上司和同事的眼中,也许拿着俸禄光荣退休颐养天年才是安全又省心的选择?
谁都没料到的是,潘乘风的真正心理支柱并不仅仅是“保护市民维护正义”,他的复杂性恰恰体现在无法容忍“用完即弃”的耻辱,甚至还有无法再次证明自己价值的失落。他内心的阴暗面也由此而不断滋生,并推动他用反向极端的方式去报复那些曾经将他冷酷抛弃和人和事。邱礼涛令人惊叹的叙事技巧在这时显露出来:以愈后具有超人般体能与意志自信满满的瘸腿警察潘乘风,和忿忿不平全力破坏社会秩序对抗警方的恐怖分子潘乘风直接对接,这其中的巨大落差不但让观众惊诧,也又让我们瞬间理解了他的心路转换:这是一个因为肢体残障而被世界所抛弃的人的反抗。
幸运的是,邱礼涛立即让他失去了对自己身份的记忆,本来就肢体缺失的他这下连头脑也出了问题。他用枪指着董卓文要对方“告诉我,我是谁”的场面也许荒诞,但过去被清空的状态却很可能是不断开启新生命的良好起点。重新开始纠结于自己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的思考,不但再次拉进了港片自《无间道》开始就不断让人物自我追问的终极谜题,更让他随后拥有了和正义一方并肩作战的可能性。如果说执着于过去记忆的他被持极端思想的恐怖分子所利用,那么失去记忆的天赐良机反而让他卸下包袱,以“空白”的大脑重新拥抱过去所属的阵营,抓住关爱他的人为他在头脑中植入记忆的反正最后机会,并巧妙利用自己的身份打入敌人内部,成为比那十几颗小型核弹威力还要巨大的炸药在敌人阵营的中心“爆炸”。他的终极自我价值正是在这样不断转换阵营的思辨之中清晰起来。
应该说,邱礼涛领衔的编剧团队在《拆弹专家2》中展现出了高超的宏观剧作立意思路,其把握人物百转千回复杂心态的能力丝毫不亚于昔日由韦家辉、司徒锦源和游乃海组成的银河映像剧作班底。影片设置了一个个充满想象力的情节段落,把主角们强行塞进左右为难又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让他们在苦痛受虐又无法完全释放的境地之中备受摧残,而以此创造出了前所未有的炼狱煎熬感,并揉杂着幻想中的乐观向上情绪,以不惜玉石俱焚天地齐灭的超常规气魄迈向终点。影片的“邪典”氛围正是在这不计后果与对错的全力投入,以及最终毁灭性的正负对撞中逐渐弥漫银幕。
锦上添花的是,邱礼涛在动作场面中所创造的速度迅猛压迫感层层升级的节奏感,搭配继承自张彻《独臂刀》的肢体残缺却以弱胜强而强中更强的摄人气势,二者更与人物阴晴不定的复杂心态绞合一起,为影片平添了无限感官冲击魅力。很多人都说刘德华失去左腿的设置是邱礼涛对幼年小儿麻痹后遗症的自我投射,但它更为主要人物心理状态的转换提供了宣泄与理解的窗口,为塑造一个完满的抽象人物形象提供了最好的剧情支撑。
在《拆弹专家》中肢体健全的章在山曾将年轻警员留给了定时炸弹,而在《拆弹专家2》中缺失一条腿的他把生的机会留给了董卓文,以主动牺牲者的姿态修补了缺憾和错误。在《拆弹专家》的结尾章在山剪错了黄线而让一车炸药爆炸但却保全了红磡隧道,在《拆弹专家2》里他以自己作为导火线炸毁了青马大桥保障了香港新机场的安全(天知道为什么机场必留而通向机场的青马可毁)。两个牺牲一负一正,一错一对,一个被动一个主动,平衡补全而塑造了一位曾经彷徨犹豫走入“歧途”,但最终信念坚定起来而回归“正道”的拆弹人形象。
“告诉我,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