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又见“花不楞” ——致敬我的女同学

【作者档案】师正伟,甘肃省正宁县人,现供职于正宁县某行政部门,酷爱文学,有多篇散文发表于多家报刊。


又见“花不楞” ——致敬我的女同学

岁月就像一把杀猪刀,二十七个年头就把一个青春靓丽的少女无情的打磨成了一个满脸沧桑的农妇。

——题记

上周,带着课题走进那个全县最偏远、贫穷的川区村,调研结束的时候,我临时动意,提出想去全村最贫穷的一两个农户看看。村支书介绍说有一户最“烂场”的人家,家庭主妇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刺绣,可惜是个“败子”(农村根据十二生肖推及到人的出生及怀孕月份。生在“败月”的谓之“明败子”,相当于明犯。怀在“败月”的谓之“血败子”,相当于暗犯。有:男败败岳父家,女败败婆家之说),守了十几年的寡,儿子前年结婚后外出打工,留下她照看几个月的小孙女和一个瘫婆婆,日子过的很恓惶。来到这个地处半山坡,由一个土栅栏门,一堵土墙,四孔窑洞构成的农家。院子很零乱,鸡粪满地,杂草纵生。东墙角立着一堆杨槐椽,西墙角搭着一个玉米楼,上面堆放着烂柴草。只有西边的两棵柿子树为这个小院透出一点盛夏的生机。

听到说话声,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急忙出来和支书打招呼。看到我时,她盯着我细瞅了一下,突然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打开大脑的搜索引擎,仔细回想了一下,脑海里还是找不到与她有关联的任何结果。看到我略显迟疑的样子,她笑着说“老同学贵人多忘事,我是马雪婵,咱们是初中同学。”

“马雪婵”听到这三个字,我脱口而出“花……”却欲言有止。

她笑着说:“都四十好几了,土得掉渣,还能花起来。”

这时,我的记忆又回到1991年春天,那时,我正上初三,春季开学两周后,班上转来了一个女同学。当班主任老师介绍她叫“马雪婵”的时候,我的眼睛泛出了亮光。“马雪婵”,多么好听的一个名字,有诗意,还带有惮的味道。正如她的人一样,高挑匀称的个子,配着一身朴素得体的衣裳,小巧玲珑的脸庞白里透红,略带少女的羞涩,一头乌黑的秀发扎成发尾辫,自然的搭在脑后,尤其是她那双美丽的眸子如一汪秋水,看一眼,都能让人醉一生。

很庆幸,班主任竟然让她和我当了同桌。坐在我旁边,她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她笑起来很好看,仿佛整个教室都亮了。而且,我从她身上闻到了一种馥郁的香气,这是少女特有的香味。在和马雪婵当同桌的那段日子,我感到自己很幸福,幸福得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马雪婵的家境似乎很贫困,她是住校生,那时候,大家放学后从学校大灶上打一洋瓷缸子开水,坐在教室里泡着烙馍吃,家境好点的家里还给准备了油泼辣子和咸菜,装在罐头瓶子每顿就着吃。“花不楞”好象每天吃的都是红面馍,连油泼辣子都没有,每次只放一点盐。一次,我悄悄把自己的一片白面烙馍递给她,她说了声“谢谢”却把烙馍给我还了回来,我怕伤她自尊,就再没有勉强。不过,母亲给我准备的油泼辣子和“炒唐”,她却从不推辞,夹在她的红面馍里吃得津津有味。看到她吃得很香的样子,我心里仿佛也有了一种甜甜的味道。记得那个夏季,她一直穿着一件一只袖子上带补丁的花格子上衣,一条浅灰色裤子,裤子屁股上有两块比裤子颜色深一点,用白线扎成十几个圈圈的补丁,看起来极像学校开运动会时用白灰洒成的圆型跑道,因为这,男同学便私下里给她起了个“花不楞”的绰号。在我心中,这一直是一个带有赞扬性质的褒义的绰号。

“花不楞”英语学的非常好,老师经常让她为同学们领读英语课文。而我恰好最头疼的是英语,她就经常给我讲解英语学习方法和技巧,我考小中专时英语能取得95分的好成绩,其中有她的一份功劳。我也经常帮助她解析一些数学和化学题。那时,我喜欢看《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之类的武侠小说,经常在上课时偷偷放在桌子下面看。每次,她都提醒我上课要注意听讲,如果我不听,她就干脆把书抢过去压在她的书包下。记得一次课间,她问我,初中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我说:“先考小中专,考不上了就上高中。”她开玩笑说:“你学习好,小中专肯定有一个板凳等着你。”然后又话题一转,好像很忧伤的说:“你真幸福,有选择的余地,我如果上不了小中专,就只有回家务农一条路了!”当时,我还理解不了她说这句话的含义。

“花不愣”不但学习好,人也长得漂亮,自然有许多男生都喜欢跟她套近乎,坐在“花不楞”后面的“皮哥”尤为主动。“皮哥”的父亲是县上某个局的局长,他也是班上惟一一个穿皮夹克和皮鞋的男生,所以大家都叫他“皮哥”,他自己也好像对这个称呼很受用。他经常借口向“花不楞”讨教英语作业,送一些葵花籽,花生,水果糖之类的东西。可每次“花不楞”都要给我分一些,想到这些东西是“皮哥”送给她的,我心理总有一种酸楚楚的感觉,但又想到这是“花不楞”亲手传给我的,就感觉这些东西吃到嘴里,却能甜到心里。“皮哥”曾多次提出要和我换座位,我以老师批评为由没同意,其实,我打心底里对“花不楞”怀有一种好感。毕竟,有一个美丽的女同桌,对任何一个青春懵动期的少年来说,读书和写字都有一种愉悦感,况且,“花不楞”一直像姐姐一样关照着我。

“皮哥”还经常给“花不楞”书本中夹纸条,记得一次下课后,“皮哥”趁“花不楞”不在,就在她的书中匆忙夹了张纸条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教室。我偷偷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我爱你,就像商纣王爱着苏妲己,已经爱得无药可救,你要天上的星星我都会不顾一切摘给你。”看了之后,我竟然对“皮哥”这个“差等生”高看一眼,没想到这个看似不学无术的混混小小年纪就能写出这么富有诗意的情书,可惜的是,这些纸条,“花不楞”基本看都不看就撕碎扔进了垃圾桶。临近毕业两个月前的一个早上,“皮哥”又给“花不楞”桌兜里塞了一包瓜籽,“花不楞”却转身顺手扔给了“皮哥”,众目暌睽之下,伤了“皮哥”的面子,“皮哥”一气之下,撕开瓜籽袋子,“啪”的一声摔在“花不楞”的脸上,并骂了许多不堪入耳的难听话,就在同学们目瞪口呆之时,只见“花不楞”不声不响的把撒了一地的瓜籽扫干净后倒在垃圾箱,一声不吭的爬在桌子上做起了作业。我知道“花不楞”其实很愤怒,而良好的修养使得她将这份愤怒也都强压下去。我对“花不楞”的镇静和内敛有点震撼,一个正值花季的少女需要经历怎样的磨练,才能有如此的谈定和从容。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其实不然。当第二节英语课下课后,“皮哥”突然大声喊到,“大家快看,这俩个不要脸的东西”,后面许多同学也跟着起哄打口哨,一个男生高声喊到:“锄禾日当午,太有意思了!”我和“花不楞”同时转身,发现大家目光都齐唰唰的瞅着我和“花不楞”窃笑。原来“皮哥”用纸在我和“花不楞”的背后分别粘贴了“锄禾”“当午”两个字。弄清原为后,“花不楞”“哇”的一声,捂着脸跑出了教室,我也愤怒的和“皮哥”撕打在一起……在那个相对落后和世俗的年代,我这个调皮捣蛋出了名的男生都无法忍受这样的玩笑,“花不楞”要承受多大的思想和精神压力可想而知。我只记得,“花不楞”没有上后面的两节课,班主任狠狠的批评了我和“皮哥”,并把“皮哥”调整到最后一排。下午,“花不楞”按时来上课,只是两只眼睛红肿得让人怜悯。从那之后,“花不楞”再也不理我和“皮哥”了,毕业时连留言册都没写。后来,我上了师范,“花不楞”却因2分之差,没有预选上,听说她连中考都没参加,就杳无音信……再次相见时,一晃就隔了27个年头。

进入她家被油烟熏得漆黑的客窑里,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倒使一个老式三兜桌子上摆放的十几双绣花拖鞋和鞋垫显得很醒目,摆在那里,就像把几个大家闺秀放在一群杀人犯里面一样醒目。由于“花不楞”的婆婆水火不能自理,屋子里充满了一股尿骚和粪便的味道,我站了一会儿就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花不楞”端了几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我忍不住问起了她毕业后的生活经历。“花不楞”很凄惨的告诉我,她家境贫困,父亲一直想让她吃上公家饭,其实,之前她已经参加过一次小中专考试了,没考上,后来,在一位亲戚的帮助下,从初二又给她在我们那个初中建了个新学号,先前一直在家门口一所初中借读。第二次初中毕业时她已满20周岁了,没有预选上,对她这样一个农村姑娘来说,上高中已经没有意义了。况且家里等着给大龄的哥哥娶媳妇,又拿不出高昂的彩礼。所以,初中毕业两个月后,她就嫁给了陕西蓝田一个山区村支书的儿子,为父亲换回了一笔可观的彩礼。其实,在那个年代,许多农村姑娘在爱情和亲情的诀择中大都选择了后者,这恰恰恰是她们的可贵和伟大之处。她的婆家虽然地处山区,却很殷实,按理说她应该生活得很幸福。可惜,丈夫偏偏是个“混世魔王”一样的大烟鬼,而且嗜酒如命,几年时间就把家里的积蓄踢塌得差不多了。而且丈夫性格暴躁,经常喝醉后对她实施家暴。就在她怀孕五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丈夫喝醉酒之后竟然要和她过夫妻生活,她拒绝了,没料到这个醉鬼顺手操起一块砖就拍向了她的小肚,当时交通条件差,她被抬上一辆“蹦蹦车”送往乡卫生院的路上,由于失血过多,孩子流产了,子宫也被切除了,虽然保住了生命,却从此失去了生育能力。她说,那晚,浑身侵入骨髓的寒意,她似乎现在也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但为了能够继续接济娘家,她忍了。一年后,丈夫因吸食毒品过量,死在了外地。婆家也不知从那打听到她是“败子”的消息,把一切怨恨都撒在她身上,这个家再也容不下她了。她说这些话时,语调冷得能冻掉舌头,我仿佛看到她的心在颤抖。听了她那锥心之痛的述说,我也有种火碳掉到脚面上,很疼的感觉。

回到本不富裕的娘家,她的日子也不好过,整天要看哥嫂的脸色,加之方圆人都知道她是“败子”,没人敢娶她,想改嫁都不容易。后来,终于在别人的托说下,她又一次嫁到了现在这个村子,丈夫比她大10岁,其前妻因车祸去世,留下一个8岁的男孩。虽然她无生育能力,但丈夫不嫌弃,对她很好,她也义不容辞的承担起了家庭主妇的责任。本来以为可以幸福渡过后半生了。可幸福来得快,也走得快,刚过了5年,丈夫在为羊割草时不慎掉入沟中送了命。此后,她认命了,掐断了改嫁的年头,一心一意守护这个家。前年给养子结了婚,今年儿媳生了个女儿后,和儿子一同外出打工,留下他照顾这一老一小。她说,养子对她很孝顺,这让她心理多少有点慰藉,虽然穷,但她心理很踏实。我在想,她看似云淡风轻般的说起这些往事,内心里又澎湃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看着这个寒醋得令人惋惜的家,和被岁月折磨得一付苍老的样子。当年那个清纯的“花不楞”已经不见了,那种清新的馥香已被喂孩子时洒落在身上的羊奶膻气味所代替。看到现在的“花不楞”,我猛然想起《平凡的世界》中的郝红梅,不,她还不如郝红梅,郝红梅最后起码还得到了田润生的真爱,有了一个精神支柱和依靠。

作家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命的真相后,还依然爱她。”“花不楞”告诉我,小中专预选落选后,她常常半夜三更从梦中惊醒过来,脸上全是冰冷的泪,仰望着一室漆黑,再也睡不着。每当回想起自己曾经的遭遇和经历,就一个人孤独的舔舐那鲜血淋淋的伤口。人的可怕不是精神的匮乏,而是内心的绝望。她说,她信命,既然做不了圣母,就做修女。现在对她来说,美丽、欢庆、欲望都与她无关了,她已经把生活看得很平淡了,她只乞求家人能平安的活着,没有别的奢望了。她的嘴角勾起那浅浅的弧度,明明在笑,可我却仿佛看到一种寂寞和悲伤从她的身上蔓延出来……

哲人说,因为有了痛苦,才衬托出快乐的可贵。可我从“花不楞”眼睛里看到一种绝望和无奈。虽然,她一直没有得到幸福的眷顾和阳光的普照,但,无论锦衣华服,还是补丁寒衣,她的骨子里始终透露着一种美丽女人的气质。我想,她现在如果做做护理,不,即使贴贴面膜,拍拍黄瓜,无论站在那里都是一个“人样子。”可惜,岁月就像一把杀猪刀,二十七个年头,就把一个青春靓丽的少女无情的打磨成了一个满脸沧桑的农妇。我想告诉我的妻子、女儿和许多异性朋友,与“花不楞”相比,你们是多么幸福啊!

离开她家的时候,我在她的再三推托中,硬给她的孙女塞了200元,她却给我送了两双绣花拖鞋和鞋垫,我知道,她不想欠我这200元的人情。我让她记下我的电话号码,以后有需要帮助可以联系,她拒绝了,说不想打扰和拖累任何人。被她拒绝,我很难受,但我体谅她的难处。临走时,她突然对我说:“老同学,你比上初中时单薄多了,你在我家不到半个小时抽了四根烟,实在戒不了就少抽点,那东西伤身体。”听到她的忠告,我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出她家的木栅栏门,两行热泪不由得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的味蕾告诉我,这是一种姐姐的味道……



     总编:赵会宁

     编委:冯雪兰

赵小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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