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姚广孝出世传奇(7)法宝|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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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广孝出世传奇(7)法宝
毛颖
下卷·道与悟
第十章法宝
后世似乎很肯定地认为,他修研过道学,是跟着一个叫“席应真”的道士。
《明史·姚广孝传》开篇提到:“……年十四,度为僧,名道衍,字斯道。事道士席应真,得其阴阳术数之学。”
而他自己的著作《道余录》的自序中,却只字未提“学道”、“事道士”。
这个差异,跟本卷开头不嫌啰嗦讲的他“为僧”的年龄、时间的严重出入,很有些雷同——不是后人自说自话地“补充”了什么,就是他出于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刻意“忽略”掉了什么。
然而仔细想想,“事道士”的“补充”和“忽略”,又像比“为僧”的“时间差”,多了些特别的意味。
《明史·姚广孝传》的叙述很耐琢磨——“事道士席应真,得其阴阳术数之学”。
一“事”、一“得”,似乎隐含表达了半遮半掩的因果关系,很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理解:为了学到“阴阳术数之学”,已经“度为僧”的他,去“事”了道士席应真。
佛与道,同为宗教,理论上无先后优劣之分。
在中土,“原生态”的道教,更为久远。
纵观历史各阶段,综合看,道教虽不能说比佛教更“吃香”,也大抵不会逊色。
或许,在崇尚佛教的元代,道教暂时“低调”了。可在教义和尊严方面,想来也不至有什么根本变化。从佛家弟子到“事道士”,可谓“跨度很大”!而这有点儿不合逻辑的跨度的根本动因,就是为了“得”!
“得其阴阳术数之学”!
亦即:道家把持“阴阳术数之学”;年轻的佛家弟子,为学到手,冒着被非议的风险,以佛家之身“事”道。
“阴阳术数”到底包括哪些学问、技法,从古到今,其说不一。
大多数人都会认为,那是道家的“专学”,是我们民族的东西,跟西南外邦传来的佛教无关。传统观念还认为:“阴阳术数”,很大程度上,是“治国平天下”的“必修课”和无形利器。
以“宗教人士”身份“入仕”,没这两下子,大概很难;“仕途”走到姚广孝后来那样的层次、水平,“阴阳术数”就更必不可少。
所以,他需要以佛僧之身“事”道,以求学。
所以,从那时起,他就抱定了“入仕”、“治国平天下”的心思。
所以,他,姚广孝,就是为“治国平天下”而生、而长,而早早、主动地“自我充实”、“自我塑造”。
所以,他才不平凡,才有机会被录入史册……
我们这个民族,有这样的习惯——
为了说明自己的正确、合理,不惜随意篡改可能的事实,以至于根本颠倒;不惜大玩文字游戏,以使这种篡改显得比可能的事实更理所应当、自然而然。
并且,还为这种篡改的和为之服务的文字游戏的高妙,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当成“真学问”、“大文章”,不遗余力地薪火相传、发扬光大。
久而久之,就形成吞没真相、扼杀诚实的潜规则。
到姚广孝所在的时代,应该已经积重难返了。如是看,《道余录》自序的留白,还真可能是满有勇气,满有担待,满有情怀的。
到底学没学“阴阳术数”?
从哪儿学的?
什么时候学的?
到底“事”没“事”席应真道长?为什么?何时?谁主动?除了对“阴阳术数”的追求之外,还有没有别的目的?“事”的结果又如何?除了“阴阳术数”,还“事”到了些什么?
“阴阳术数”对他后来的人生,到底提供了多少、多大帮助?
是因为觉得有趣才去学的,还是一早就看穿了、认准了这条出家人“入仕”的“通道”?
真正能解答这些问题的,或者说为这些问题提供最可能接近真相的答案和解释的,只有他自己!
朱元璋,也就是那个远道而来拜望“焦土僧”的、留了头发的破落和尚,早年是做过和尚,只不过,去拜望“焦土僧”觉清时,早已还俗;现弄散了头发,换了早年的僧服。
这世上的人,心里怎么想,见闻四下,便会怎么去认定。
简单的人,看啥都简单。
诡谲的人,看什么都是两层或不止两层。
心里揣着良善,会看见满世界的笑和诚实,哪怕是在乱世。
灵魂里充斥奸邪,歌舞升平团花锦簇,也能看成刀斧森森杀机四伏。
长洲小庙孝觉寺里有个“焦土僧”,像长在烧塌了的旧柴房废墟上一般,几年没人见他动过,连寺僧送去的水米,都似乎不用去取,而竟自减自消……
这些传言,寻常百姓听来,神奇加好奇,浅浅淡淡的,有一搭无一搭等“续篇”,充其量受累随大溜亲眼去看看。
这样的人肯定不少。
不然,也不会认定,“焦土僧”觉清,就是开医馆的姚家那个走丢了的小子天禧。
一个人看时觉得像,只是“像”而已;两个三个都觉得像,就很“像”了;几十上百人都共识,那就是他了!错不了!
这种共识的结果,是浅层的,没什么可进一步琢磨的。
姚家那小子从小就怪,如今出了家,做出那等怪事情来,也不稀奇。
善意些的人还会想:姚家小子该不是要升仙成佛了吧?那可真是姚家几代积德行善的好报啊!
心眼儿歪斜点儿的人,或许会讲:他家尽是怪事,这不是又中了什么邪,等着瞧吧……
仅此而已。
寻常人,平平常常活着的人,看似日日、事事矫情,其实都是些小计较。得也好,失也罢,一口气、一场笑、几句话,就都过去,零零散散杂七杂八地就凑出了一辈子。
有谋划的人就不同。
有谋国之志的人,就更不同。
他们习惯并善于琢磨、刨根问底,而且不动声色。
巨大的发现、机会、转折,差不到都是这样来的。
“焦土僧”的传闻,在朱元璋听来,就有了别样的意味。
这种“别样”,不仅需要他独特的思考力,还需要其他信息的激发。
比如:他知道,他的幕僚亲信知道,而很多人不知道,姚家的“还命丹”,很明显地影响着到军队的战力。有了“还命丹”,军士受伤而死的会大大减少,速愈返战的可大大增多。两军对阵,有足够“还命丹”来源的一方,取胜机会大增。
换言之,谁垄断了“还命丹”,短时期内,在战斗力的保持上,就会有明显优势。
长期吗……战争,不需要太长期。
至少,战争中大决消长的阶段,不会太长。
他于是让人设法劫持姚家,并嘱咐,千万不要落下潜在山林里的男孩和少女,也就是天禧和若霞。
探报表明:这两个不大的人儿,很可能自行掌握“还命丹”的配方和做法。
再比如:他知道,他的少数亲信知道,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百年前的大能人、元朝“开国”重臣刘秉忠,也就是更早时候的“子聪和尚”,早年承家学,汇集、收存了辽、西夏、金的诸多密典、异器,及两宋遗存的奇书,穷半生之力拼凑整理,形成一套古今无二的“法宝”。得之并用心加以习学,不仅可练就独步天下的武功,更可具谋国定邦、经天纬地的大能。“子聪和尚”视其为佛所有,宁愿还俗事君,以自己整个人的投靠、辅佐为代价,也未敢将其奉予世俗的皇帝。
可不知怎么,“法宝”被皇帝知道,刘秉忠一直被逼问其所在,一直坚称断无什么“法宝”。而实际上,“法宝”八成确有,只不过被刘秉忠密藏。如他确实认为,“法宝”当为佛所有,更可能藏于佛门地方,交佛门弟子看护。再循着“子聪和尚”在佛门时候的踪迹探察下去,最大可能,聚焦在两个后世僧人身上。其一早已云游塞外,不知所踪;另一个,则像极了在长洲孝觉寺“作客”多年的外宗和尚苦通!
“法宝”的魅力,对一般人来讲,可圈可点。对谋国者而言,可是太吸引了!
一定要得到!
即便不得,也断不能落他人之手!
可惜,得到苦通这条线索的时候,苦通早已失踪。而其最后出现的地方,变成了一片焦土,有了个经年静坐不动的“焦土僧”。
在朱元璋看来,那种静坐,不像是“求恒”的修行,倒更像忠实的守护!
在他看来,只有“子聪法宝”这样级别的东西,才值得那样去守护。
不然还会是什么?
真的在那样的地方求佛么?
他才不信!并且十分有把握地认定,谁都不会信。
故事讲到这儿,看官大概都会猜到,孝觉寺偏院旧柴房废墟地下,住持曾看见过围着一具骸骨四散大敞的金属质箱子里面的,就是“子聪法宝”。
也会去猜想:苦通和尚,确是朱元璋苦苦搜寻的“子聪法宝”的守护者。他那“相人”的本事,可能是“法宝”的“冰山一角”。他可能还在为“法宝”寻找后继的守护者,或者传人——那“法宝”,本来就是改朝换代时候的产物,如今,又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沉寂百年的“法宝”,也许是时候“出世”,发挥其巨大威力了。
再猜:精灵般的苦通和尚,一眼隔着娘肚子就“相中”了三角眼、形如病虎的姚天禧。眼看人家走了,不知后面会怎样,又担心那个在娘胎里就不安分的孩子,没有“法宝”的指引,日后会遗祸天下,便很失望,极担心;同时,又怕说多了,说过了,招致传言和疑问,于是“沉寂”下来。等十多年后,少年姚天禧叩响孝觉寺的山门,苦通和尚顿时感应,随之振奋……
都是猜想。
都只是猜想么?
所谓历史,史书上的“历史”,看似没有猜想,却充满了肉麻的、抛弃了基本逻辑的颂扬和入骨的、同样缺乏逻辑的毁谤。
猜想,至少还有必要的逻辑可循。
相比于所谓历史,倒还多了几丝天真的诚实和唯唯诺诺的谦卑。
所以,先不管“历史”。继续猜想——
苦通救活了奄奄一息、想不起自己是谁的姚天禧,并劝他出家为僧。
天禧最初不肯。
不肯的原因,可能是放不下、忘不了曾经那么亲近、美不胜收的“若霞姐”;也可能还想着生他养他的那个家。
人就这样,在家过的未必好,未必顺心;可真说要彻底“隔绝”,总有这样那样的不舍。只有个别胸怀大志的,才能自觉而彻底地抛家舍业,而且也保不齐从没后悔过,从没再思念过。何况,十四岁不到十五岁,投靠到寺庙里只为求活命的“小老相儿”少年姚天禧,当时恐怕还说不上多么“胸怀大志”。
如果因为惦记家,舍不得“若霞姐”,才迟疑要不要出家,那至少,他不是完全“遗忘”了自己。
也可能,他已想起来了,只是不承认,或者,不肯相信想起的一切。
后来,苦通把他引入地穴,再劝他出家为僧。
面对“法宝”,他动心了,最终妥协。
为警示自己不再去想家和“若霞姐”,他给自己起了“觉清”的法号,谐音“绝情”。
“就这样吧!”他告诉自己。
“就当是刚刚出生……”他安慰自己。
十四五岁的少年,纵使记性好,肯吃苦,之前学了祖父给的那些书,恐怕也不会一口气吞进浩浩汤汤的“法宝”;勉强吞进去的,一半时怕也“消化”不了。
他凭着好奇和兴趣挑拣,苦通大师不断纠正,让他按部就班。
这一切,都发生在旧柴房的土地下面,外面的僧人,当然听不到动静。
蒙兵来的时候,苦通大师已事先有感,让觉清躲进地洞。
为防蒙兵搜索触动机关,泄露“法宝”和觉清,他索性纵火烧了旧柴房。
趁蒙兵搜索,他施展功夫逃遁,过了一阵子才回去。
后来,就剩了觉清一人。
苦通大师“圆寂”了。
他坐守在废墟上,趁夜下去习学,博闻强记,白天有的是工夫坐在那儿思考、消化、运作气血筋脉。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可“法宝”实在太博大精深了,太吸引人了,太不能为外人知了!
他还年轻,没那么多计较,只想挨得一日算一日,挨到不能再挨下去再做计较。
也许,那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
或者,来得很晚,晚到他真的全部“吸收”了“法宝”,不再有任何顾忌……
以上,肯定不能算具有历史客观性和严肃性的陈述,而且其中明显存在一个严重的疑问——苦通大师是如何圆寂的?
一言以蔽之:只有当事的二人,才真正知道。
照上述“猜想”的猜法,不是不能猜,而是不想猜、不用猜、不敢猜……
关于“法宝”,苦通大师的死,远不如朱元璋的来重要。
当时还处在“初期发展阶段”的朱元璋来了,带了金子,可能准备诱惑觉清。带了外面仇人都能一眼认出的他的旧僧袍,准备哄走觉清,借外人之手杀掉。
他不确信,觉清是否知道“法宝”,得到了“法宝”。
他甚至不清楚,到底有没有“法宝”,有的话,在不在这儿。
可这一切都无所谓。
万一有呢?
万一就在这儿呢?
万一……
总之,只要存着“万一”,他就要“万万”地砸实、抓牢。
没这点狠劲儿,他也不会从乞丐走到今天。
那时节,长洲还不是他可以肆意来去的地界,他也还没成为可以乾纲独断的一方首领。
可他的心思计谋,却在首领之上;探察策划,也都很有独到之处。
“子聪法宝”,在旁人,只是没影儿的故事,可他却很重视。
为印证,抢先,冒点儿险,很值得!
有万夫不当之勇的“铁哥们儿”徐达及其精选的武士扮成香客,四下盘桓警戒,风险也会大大降低。
觉清和尚不回答他关于“法宝”的询问,却接纳了他的旧僧衣,道了谢。
那些黄金,是他硬留下的。
即便要对方死,也要“仁至义尽”,方不失王者之尊。
万一对方没被整死,“赠金之义”,也很上口,很能“服众”。
朱元璋离开的一刻,觉清就意识到,自己也该离开了。
他认定,对方不会就此罢休。
同时基本确认,对方的目标,更在于他,而不在孝觉寺。
他离开,在觊觎者眼里,差不多就等于“法宝”离开。
孝觉寺,或许会因他的离开而回归平静。
只是“或许”。
可是,他能做的,也就是争取这个“或许”。
本来,他想把黄金和“法宝”都留给供养了他这几年的孝觉寺。
可孝觉寺住持却将他处心积虑的警示,当成从来客(朱元璋)那里得来的提点。
一瞬间,他内心充满的失望和反感,没提“法宝”,只展示了金子。
下一个瞬间,他其实犹豫了,怀疑刚刚做出的判断——他走了,对方真的会判定“法宝”也走了么?
他很想再琢磨琢磨,很想重新审视自己。
这犹豫的当儿,孝觉寺住持如果不去捡金子,他可能真的会改变主意,暂且多留一阵;或许还会再细想想,要不要把“法宝”告诉他们。
修行几十年的大和尚,忙不迭去捡最最世俗的金子!
几十年都修行了什么?
就是从佛那里知道,见到金子,急忙要去捡了收进怀里么?
如果佛就教了这些,还值得去崇拜和相信么?
……
他被一大堆恼人的问号涨得要爆炸,只想逃开,一时抛却不忍、不舍,恨恨、凛然地给抱着金子的住持留下“问佛”两个字。
他万没想到,照“法宝”上的图画运息几年后,竟跑得能飞起来!用气喊出的话,竟传得那么远,那么久,震得自己的耳朵都发麻。
他更加快地逃开,逃开再不想看一眼的孝觉寺,逃开自己“问佛”的回声,瞬间就站到寺院山门高高的檐顶上!
天哪!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