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廷涛丨大鼓书
四四方方的木质桌子,桌子的边缘一般都会被磨损的很圆润,油光锃亮的;桌子上都会放着一个搪瓷缸子或者粗瓷大碗,盛热白开水或者凉白开水,是唱书人口渴或者润嗓子用的;还会有一挂台灯,我们这也叫走马灯,烧煤油,点上灯捻,用玻璃罩罩着,格外的明亮。桌子旁的一面大鼓格外显眼,那是唱书人的宝贝,逢阴天下雨的,护它比护自己都重要。
八十年代的豫东平原上,大鼓书曾经风靡一时,在我们这个地方又叫单大鼓或者豫东大鼓。特别是在农村,唱大鼓书的和听大鼓书的热情都很高,那个时候没有电话和电视机,精神生活十分匮乏,所以在干活之余,坐在村头的空地上,听上一段脍炙人口的大鼓书,倒也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
那个时候唱大鼓书的大部分都是两口子,拉着架子车,各种物什能拉满满的一车子,走到哪个村子就唱到哪个村子,一般每个村子能唱四五天的时间吧,刚好能把一部戏唱完整,当然这几天里唱书人会吊足听书人的胃口的,诸如每天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明天再说之类的,弄得四五天的时间里村里人大多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就是这些了。四五天唱过之后,唱书人会拿着麦袋子,挨家挨户的收点麦子,也算是这几天的报酬吧,村里人还是很乐意听,基本上没有人赖着不给的。
我小时候就很爱听大鼓书,简单而又震撼的鼓点,通俗易懂沙哑的唱腔,好像施了魔法一样的吸引着我。
唱大鼓书一般都是在晚上,忙了一天的农活了,小孩子的作业也做好了,如果没有其他事的情况下,便三五一群的,妇女们抱着小的,扯着大的孩子,男人们嘴里叼着旱烟,相互的问候着,慢慢的聚集在村头唱大鼓书的地方,村子里平时安静惯了,有这么一处热闹的地方,基本上一个村子里的人们都会出来听书的,所以唱书人的桌子四周,会围着黑压压的一群听众,小孩子们更不用说了,打闹着,嬉笑着,好像过节似的。
看到听书的人们聚集的越来越多,唱书人都会很开心的敲几下大鼓助助兴的,这样的唱大鼓书场面一般都是很讲究排场的,如果到哪个地方听书的零零星星的,唱书人也提不起劲;相反越是人多,唱书人越唱的卖力,越唱的出彩。
我也会早早的搬着小板凳和母亲一块去听大鼓书,而且还会挑个靠前的地方坐下;一是怕自己个子小,坐在后面被前面的大人们挡着视线,二是由于夜晚灯光暗,坐前面能清晰地看到唱书人的细微的表情。我看到这次来的是一位瘦瘦的干瘪瘪的老头儿,看上去大约有六十多岁的年纪,热情的招呼着前来听书的村民们;手里拿着一个大旱烟杆,由于经常吸烟的缘故吧,笑起来一嘴的黑褐色的牙,说话的声音浑厚,低沉,一听就是个唱大鼓书的,旁边坐着的是他的老伴吧,倒是干干净净,低眉顺眼的,也不多说话,偶尔的附和着老头儿笑一笑。
看村民来的差不多了,只见那唱书人直起身,双手抱拳,熟练地说着一些初到贵宝地,多多包涵之类的走江湖的客套话,之后,便端端正正的坐在大鼓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那神情俨然和刚才判若两人,大人们都说这叫入戏了。
一般开始正式的唱段之前,还会有一小段的小书帽儿,也就是相当于前言之类的吧,就如比赛之前的热身;这个内容就丰富多样了,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还都是现实的生活中发生的真真切切的琐事,讽刺中带着幽默,也不知道是谁那么有才,编的那么朗朗上口。
这次唱书人唱的小书帽儿倒是一段老词儿《老来难》:
老来难 老来难 劝君莫把老人嫌
当初只嫌别人老 如今轮到我头前
千般苦 万般难 听我从头说一番
耳聋难与人说话 差七差八惹人嫌
……
年轻人 笑话咱 说我糊涂又装酸
亲友老幼人人恼 儿孙媳妇个个嫌
……
唱书人唱的时候嗓音略带哭腔,特别是每句的后面还拉着一声长音,把老年人那种无奈和悲凉体现得淋漓尽致;村民们也都听得入了神,听着唱词,想着自己的家庭情况,对比对比自身;很多老年人都频频的点头,是嘞,是嘞!心里想着好多的感想,但却说不出来更多的褒奖的话了。
唱书人唱的也很忘我,想必他也深深的投入其中了吧;我看到他老伴也在侧耳细细的听着,时不时的还用手巾擦了擦眼角,我坐的近,分明的看到了她眼里有浅浅的泪花,想必是怕听书的人看见,她微微的低着头,用手里的手巾象征性的遮挡着,然后再慢慢地擦干。
小书帽儿唱罢,接着就入正戏了,那个时候大鼓书的唱段大都是传统的戏词;比如《王芳打擂》《杨家将》《岳飞传》《穆桂英挂帅》《七侠五义》等等,都是形形色色的家国天下,江湖道义,相比着正戏,有些村民更喜欢听小书帽儿,因为那里面唱的都是自己身边熟悉的事儿。
那次唱的是《岳飞传》里面的岳母刺字精忠报国的唱段,唱书人唱的兴起,接过老伴递过来的纸扇,“唰”的一声潇洒的打开,站起身,“各位,北宋末年,金兵入侵,京城开封失陷。岳飞在国难之际,立志要收复河山,岳母看到国家沦亡,心里也十分悲愤,特在岳飞的背上刺上精忠报国四个字……”这些词唱书人一口气抑扬顿挫的说了出来,说毕,神情肃穆,一股浩然正气在他那满是皱纹的眉宇间弥漫,仿佛当时的血雨腥风,家国天下就在眼前。
我屏着呼吸仔细的听着,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
他的老伴也在一旁认真的听着,还时不时的往搪瓷缸里倒满白开水,所以一段书唱下来,唱书人总会能喝上不冷不热的白开水,用袖子把嘴一抹,接着唱。
浓浓的夜色,昏暗的灯光,在这平时偏僻而又冷清的乡仡佬里,唱书人用他的大鼓和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的唱腔为憨厚的村里人演绎了一场当年的金戈铁马,慈母严教的生动场面。
而当唱书人套路似的说到欲知后事如何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有的村民们经不住瞌睡的早已经跑回家睡觉了,小孩子也大都躺在大人的怀里睡着了;但更多的是意犹未尽,有的不好意思说出来让再唱一段,只是拼命地鼓掌,不肯离去;唱书人自然也知道,这是听入迷他唱的大鼓书了,心里自然也很高兴,便即兴唱了一小段如小书帽一样的唱段,之后,人们才渐渐地散去,边走还边讨论着书里的人物命运。
那个时候像这样唱大鼓书的很多,一年之间能来好几个,他们一般都是在周围的市县说唱,就如戏里闯关东闯世界一样,一辆架子车就是他们的家,进乡串村;一般他们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在一年之内不会重复的去一个地方,所以那个时候每年都能看到不同的唱大鼓书的艺人,也能听到不一样的风格的不一样的内容的大鼓书。
记得那次那个瘦瘦的唱书人用了六个晚上的时间才把岳飞传里的唱段唱完。
我特别的注意到,他的老伴在他旁边一直干干净净,低眉顺眼的,也不多说话,静静的细细的听着她不知道听了多少遍的唱段,时不时的小心翼翼的把搪瓷缸里的开水倒满……
作 者 简 介
高廷涛,河南淮阳,从上学到工作再到创业,心中一直有一个纯纯净净的文学梦,作品散见于市县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