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玕阁|袁行霈:书斋乐事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这是陆游的两句诗,题曰《书室》。陆游书室的闲雅气氛,我神往已非一日了。
我的书室虽然不俗,但于闲雅二字还是不够的。一来,我的书太乱。用完之后随手一放,本来不大的桌面,堆了高高的几叠,剩下的地方仅够铺一张稿纸,搁两只手臂而已。局促之状自己也感到不便,却要拿“乱中有治”一类混话抵挡妻子的批评,而拒绝收拾。二来,读书的心情太急。自知根底不厚,又荒疏了十年,需要开快车追回失去的光阴,所以很少有细细涵泳的工夫和水到渠成的乐趣。往往是要研究某个题目了,才现找有关的书来读,有点现趸现卖的样子。我常常觉得自己的书室多了点什么,又少了点什么。
大概是多了点匆匆,少了点闲静,那味儿就差多了。不过,我的书室也有好处,它有刺激力,能刺激我工作的欲望和热情。在这里,书不是为收藏而收藏的,而是为使用而收藏的。读书不是消遣,而是如蚕之食桑,期待着来日的吐丝。那一本本散乱的书提醒我还有未竟的工作,应该赶快完成。书室越乱,越是我用功的时候。“乱中有治”倒不一定,乱中有一种上进的要求和求知的快乐却是真的。
我的书室是兼做客厅的。来客多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话题常常围绕着学问。守着几柜书,随时可以翻翻查查,寻找一点佐证,增添几分情趣,“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那乐趣远非咖啡馆里的闲聊能比的。偶尔,有朋友到我的书室来查找资料,我帮他一本一本地翻。翻开的书堆满了书桌、椅子,后来就索性摆在地上,终于使朋友满意而去,我再独自一本本合起上架。
我这少得可怜的藏书居然解决了朋友的疑难,可见书没白买,心里的高兴就甭提了。如果这资料是在一本平时被冷落的书中找到的,就更有一种惬意,“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证明自己当时买这本书是有眼光的。
读书人之嗜书,有时近于贪婪。可是限于财力和书室的面积,不能想买就买。近几年书价成倍地涨,在书店遇到喜欢的书,掂来掂去,不咬咬牙是不能买下来的。有时挑些书拿在手里,付款之前自己先算算账,不免再怅怅放回几本到书架上去。每当将书买回家上了架,环视一番,在许多书脊所组成的“光谱”上,又多了一种色彩,便喜不自胜。书的增加,那乐趣并不在“物”的占有与积累,而在精神上多了一种寄托,多了一个依靠,多了一位朋友。有的书未必一页页从头读到尾,但有它和没它,心里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买书是乐事,得到作者的赠书更是乐事。收到老师的新著,想到他们年事已高,仍不辍笔耕,敬佩之余又为他们的健康而庆幸。收到同辈的新著,想到他们在艰苦的生活条件下,做出这样的成绩,见贤思齐,倍受鼓舞。收到学生的新著,想到他们锐意进取,脱颖而出,感到欣慰。我的藏书很少,没有善本,这些赠书就是我的善本。我准备积累到一定的数量,专门辟一个书橱收藏它们,算是我的特藏。
我有个习惯,每天临睡之前花一个小时浏览各种书刊,恰然独坐于书室的孤灯之下,这是我一天之中心情最舒坦的时候。既是浏览,就不必太用心,不必认真选择。当天收到的刊物,新得的书籍,和专业关系不大的“闲书”,或虽非“闲书”而已久违的专业书,都是这时的读物。读的时候,不按顺序从头读起,看目录,哪里有兴趣就读哪里。或索性什么也不读,任思想自由地驰骋于广袤的天地。此时,前邻后舍灯火阑珊,家人也已入梦,惟钟声之“嘀嗒”为伴。我觉得这段时间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我得以在书室里凝思人生、宇宙和历史,真是一大乐事。
我的书室本没有室名,偶读《老子》,其中有这样几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遂取名“法自然斋”。一曰“斋”,便会使人联想到:古雅、幽邃、清静和安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