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人类学】方铁 | 普洱茶与清代滇南社会

人类学之滇

主编:何明    值班编辑:覃延佳
提要

普洱茶在清代获得很大发展,不仅成为云南的“大宗钱粮”,而且享誉省内外。普洱茶很快兴起并趋于繁荣,与西藏茶叶消费市场的开拓,普洱茶产地社会环境的改变,以及清朝的积极支持与有效管理等有关。普洱茶的兴盛,与滇南社会获得良性发展是如影随形的关系。

云南所产普洱茶闻名中外。清代普洱茶趋于兴盛,不久便形成很大的生产规模。目前,以系统占有史料为基础,探讨普洱茶及相关问题的著述尚不多见。笔者在发表两文的基础上,[1]进一步收集、考订有关史料,对普洱茶与清代滇南社会的情形续做考述。

云南南部气候炎热,雨量充沛,所见植物种类繁多,而且生长迅速堪称繁盛。据清代记载,今西双版纳的茶山地区有茶王树, “较五茶山独大,本武侯遗种,至今夷民祀之。”[2]所述之“茶王树”,可能已生长数百年甚至上千年。“茶王树”多为野生,也有一部分是人工种植。当地居民长年采摘古老茶树的茶叶,主要以供佐食或充药物,作为饮品的时间或稍晚。

唐代云南出现采茶供饮的记载。据《蛮书》卷七《云南管内物产》: “茶出银生城界诸山,散收无采造法。蒙舍蛮以椒姜桂和烹而饮之。”南诏所建银生城位今云南景东地区,蒙舍蛮( 南诏贵族) 令人采其地界诸山之茶,与花椒、姜、肉桂同烹供饮。既言“散收无采造法”,可见所产之茶主要是供蒙舍蛮消费,其采摘与加工尚无定法,亦未形成有明确供销关系的产业。

另据李石《续博物志》卷七: “茶出银生诸山,采无时,杂椒姜烹而饮之。”上述记载可能摘自《蛮书》, 也可能另有所据,以反映大理国时期的情形。若属后者,说明大理国沿袭南诏贵族饮茶的习俗,其采摘、供饮的方式并无改变。南宋绍兴三年( 1133) ,大理国诸蛮赴泸南( 在今四川泸州以南) 售马,在马队所携的货物中有茶叶。[]( P506) 大理国诸蛮常赴泸南等地向宋朝官府出售马匹,所携带茶叶应为风味土产,交易的数量有限。清人称“普茶不知显于何时”? 认为宋廷南渡之后,广西等地的官府存在以茶叶换取“西蕃”之马的情形, “是谓滇南无茶也。”[2]这一判断是正确的。宋代文献谈到西南地区所产之茶,仅言“蒙顶茶,受阳气全,故茶芳香。”[4]( P978) 又说: “蜀雅州( 治今四川雅安) 蒙岭产茶最佳,其常在春夏之交方茶生。”[5]并未见言及云南茶叶的其他记载。

自明代起,全国饮茶的方式发生改变。宋人饮茶,将茶叶碾碎揉之制为上品,称“大小龙团”。而视散片茶为下等之茶, “故缙绅皆不贵之”。洪武二十四年( 1391) ,因制造龙团茶颇费民力物力,明太祖朱元璋下诏罢造龙团,以后仅许采茶芽以进。明代各地饮茶,流行“惟取初萌之精者汲泉置鼎, 一瀹便啜”。明人称采焙俱用芽柯,“无碾造之劳,而真味毕现。”这一改变“遂开千古茗饮之宗”。自明太祖颁诏,碾碎茶叶、揉制为龙团的历史宣告结束。

采茶芽投入滚水啜饮, 逐渐演成通行全国的习尚,进而影响到各地茶叶的生产、加工及销售。明代饮茶,既流行水开即饮、添水复饮的方式,盖碗茶中的茶叶是否耐泡,以及滋味淳厚与否,便为茶客所关注。云南南部的茶树属多年生的大叶种茶,主要特点是生长迅速、采摘期长并可多年栽培,而且味酽耐泡,历十余泡茶味仍不少衰。滇南的大叶种茶于采摘之后,经堆放略为发酵( 行话称“渥堆”) 便可泡饮; 茶叶中的微生物黑茶菌仍继续存活,受其影响茶味逐渐醇化。因此, 大叶种茶不仅种植与加工简单,可以长期保存,数年后滋味更为醇厚。上述特性正好适应了散茶饮用的要求。清代仕宦云南的吴大勋,称滇南大叶种茶能消食理气,去除积滞, 驱散风寒,“最为有益之物。煎熬饮之,味极浓厚,较他茶为独胜。”[6]

《普洱茶记》甚至说: “普洱茶名遍天下,味最酽,京师尤重之。”值得注意的是,滇南大叶种茶的迅速崛起,并非始于明代而是在其后数百年的清代, 其中必有耐人寻味的缘由。据《万历野获编》记载,明代全国向朝廷进贡之茶,以产自闽地者居多,建宁府( 在今福建) 、庐州是重要的产茶地。宜兴、长兴两地所产贡茶,虽各仅有百十斤,但因质量上乘,“皆今之所珍。”散茶主要产自太湖与龙溪,淮南岳麓、荆湖、德州等地也有出产。《万历野获编》列举全国知名的产茶之地,未见提到云南。[7]( P850) 明人许次纾所撰《茶疏》,称云南所产之五华茶( 实为产自昆明太华寺之太华茶) ,与湖南的宝庆茶齐名。[8]( P126)

《万历野获编》等史籍则说大理的感通寺产茶。谢肇淛亦称云南知名之茶,有昆明太华茶与大理感通寺茶,但“( 价) 值不廉”。谢肇淛于万历年间任云南省右参政, 天启元年( 1621) 改任广西按察使离滇。足见在明天启元年前, 滇南所产之茶尚不流行。[9]

另据《明史·食货四·茶法》记载: 全国产茶地区上缴茶课,广西、贵州皆纳钞, “云南则征银。” 《明会典》载: 云南茶马司纳银17 两有余。[10]看来以盖碗茶啜饮散茶的习俗,明代已传入云南地区,因饮茶者众多, 致使茶叶的产量增加,云南因此向朝廷缴纳茶课,每年仅纳十余两。知名的云南茶叶, 明代仅有太华茶与感通寺茶,至于滇南出产的大叶种茶,由于产量有限识者无多,以致《万历野获编》等史籍失载。明代云南边远地区交易仍流行贝币,经济较繁荣的腹地才使用银两,亦可证明上缴茶课的地区,主要限于昆明、大理等省内腹地。

在社会环境与边疆治理方面,清代云南发生不同于前代的剧变,由此推动普洱茶迅速崛起。尤其是云南成功开拓向西藏销售茶叶的市场,为普洱茶的发展提供了契机。唐宋时期,北部草原的游牧民族普遍习惯喝茶,借以解腻和帮助消化。长期以来, 西藏所需的大量茶叶主要靠四川地区供应。明末因遭受战乱破坏,四川运销西藏的茶叶大幅度减少。

清初吴三桂出任云南总管,总揽云南军民诸事。他看准这一商机,主要还是考虑借此联络达赖喇嘛,为将来谋反做准备,于是策划向西藏成批输出茶叶。顺治十八年( 1661) ,达赖喇嘛等受吴三桂唆使,奏准在北胜州( 在今云南丽江以东) 试行以马换茶。康熙四年( 1665) ,在云南的北胜州与中甸等地,获准举办云南与西藏之间的茶马互市。[11]( P3655) 滇南的大叶种茶因价廉耐泡,被选为输出成茶的主要原料。据《庭闻录》: 吴三桂与达赖喇嘛暗商后上奏: 云南所需之马,每年须奏请朝廷遣官往西宁购买,难免长途跋涉之劳。今达赖喇嘛既愿通市,“臣愚以为允开之便。”不久又奏: 云南普洱之地虽产茶不多,毕竟较别省采买为便,建议“令商人于云南驿盐道领票,往普洱及川、湖产茶地方采买,赴北胜互市,官为盘验,听与番人交易”。所言赴川、湖产茶地方采买是虚,鼓吹采买普洱之茶是实。奉旨准。滇南所产之茶, 遂得以大量生产并销往西藏。[12]滇南大叶种茶由于大量销藏,乃逐渐创出名气。商界以其主要产地普洱府( 治今云南宁洱) 为名号, 概称为“普洱茶”或“普茶”。为压缩包装方便运输,茶商将初采的散茶上笼略蒸,进而压制为茶块或茶饼,开创了普洱茶压造为块或饼之先河。

康熙二十年( 1681) ,吴三桂叛乱失败。康熙帝随即下诏,追查吴三桂暗通达赖喇嘛之事。北胜州、中甸等地的茶马互市一度停办。[13]( P100) 在查清达赖喇嘛与吴三桂反叛无涉后,北胜州、中甸等地的互市逐渐恢复; 举办茶马互市的地点,还增加了鹤庆、丽江、金沙江等多处。康熙二十二年( 1683) ,康熙帝诏准西宁的蒙古族商人,可赶马至鹤庆等地交易茶叶。[14]雍正二年( 1724) 云贵总督高其倬上疏奏报安抚中甸等事,其中有“旧行滇茶, 视打箭炉例, 设引收课” 等语,[15]( P10302) 可见中甸等地的茶马互市长盛不衰。

云南与西藏间的茶马贸易,有力地推动了滇南大叶种茶的生产。云南逐渐成为全国知名的茶叶产地,与江苏、安徽、江西、浙江、福建、四川、两湖等传统的茶叶产地同列。[16]( P3651) 应该指出,清朝积极经营与开发云南边疆,为普洱茶的崛起与持续兴盛,创造了极为有利的社会环境。

清朝享国276 年,其前半期为古代中国最后的鼎盛时期。经过2000 余年的发展演变,中国的疆域渐趋巩固和稳定。清朝诸帝以传承中华文明为己任,自视为祖宗疆土的守护者。乾隆帝说得豪迈而自信: “开边黩武,朕所不为; 而祖宗所有疆宇,不敢少亏

尺寸。”[17]在完成对吴三桂所遗残破局面的整顿后,清朝将治理云南的重点,从靠内陆区转移到边疆和僻地。清朝重视经营边疆与僻地,还有因内陆人口激增,亟须解决多余人口安置等方面的原因。

由于社会安定与经济繁荣,雍正以后全国人口剧增,道光时达到前所未有的四亿。为寻求新的生存空间,流民向人口稀少的地区自发迁移。朝廷为禁止迁徙屡颁通告,但仅是空话公文。云南官府则以提供资金和耕牛等为条件,吸引流民入滇垦种。[18]雍正前期,朝廷在云贵等地大规模进行改土归流, 初衷便是解决一些地方的土司或酋领,与朝廷争夺土地、矿藏等资源,阻挠道路开通及外来移民进入,以及专横不法、危害社会与影响边防等问题。[19]

雍正六年( 1728) 正月,云贵总督鄂尔泰上疏,称云南东部之东川、乌蒙和镇雄, 西部的镇沅、威远、恩乐、车里、茶山与孟养,“皆系凶夷盘踞,素为民害,”欲规划全省边疆,务使此数处永远宁谧。自用兵改流以来东部渐次平定; 而西部的车里、茶山、孟养等地,界连交趾、老挝与缅甸,叛夷流窜于澜沧江内外,不仅随意劫人烧寨,还经常杀伤官兵,“肆其凶残,莫可踪迹。”又说澜沧江内外各设土司,除车里宣慰司( 治今云南景洪) 外,还有茶山、孟养、老挝、缅甸诸处土司。土司间争相雄长,以强凌弱, 茶山、孟养等地皆被车里吞并,乃至“凶夷肆恶,渐及内陆”。车里土目刀正彦,蓄谋已久尤为凶顽,“此人不除,尤难以善后。”建议将刀正彦等尽数擒获,将六大茶山千余里之地尽行查勘,“以图一劳永逸。”[20]

云南巡抚朱纲随后上奏,称茶山夷人经常“梗化滋事”,解决之法是“抚绥擒剿”, 在茶山等地设置营汛与州县,“务使已归者无旧主之思,未归者生欣羡之意。”[21]雍正六年( 1728) 三月,鄂尔泰再次上疏,进一步指出滇南六大茶山之地,如倚邦、攸乐、孟养、九龙江与橄榄坝等处,延袤千余里俱属要地, 肥饶之处亦不少,“且产茶之外,盐井、厂务皆可整理。”平定之后,在六大茶山建置城垣与军营,可收“既可固边疆之藩篱,并可成遐荒之乐土”之效。[22]朝廷对车里等地的改土归流,乃在上述背景之下展开。

雍正六年( 1728) 五月,鄂尔泰传檄车里令听命的土兵,堵截澜沧江外的后路,清军则各持斧锹开路,焚栅填沟, 连破险隘,进抵盂养之地。六茶山中最大者为攸乐山,所管40 余寨反叛。清军尽日不能遍搜一箐,且搜兵既至叛夷已遁。清军乃以降夷为向导,深入其地数千里,“无险不搜。” 平定之后,清朝以“江外宜土不宜流,江内宜流不宜土”为原则,除江外保留车里土司外,将澜沧江以内的诸土司全部改流; 结束了澜沧江内外地区的土司, “无事近患腹心, 有事远通外国,自元迨明,代为边害”的状况。[23]( P283)

成功改流以后,清廷在车里等地渐次设治,悉心治理。鉴于车里、茶山等十二版纳之地,地面广达2000 余里,原俱隶属车里宣慰司管辖; 土司刀金宝不能兼顾,“以致属夷肆横。”鄂尔泰奏准朝廷,将思茅、普藤、整董、猛乌和六大茶山,以及橄榄坝六版纳划归流官管辖,其余江外六版纳仍属车里宣慰司。又升普洱为府,移元江协副将驻之。思茅界接茶山,为车里地区的咽喉要地,清廷乃将普洱原设的通判移驻思茅,设巡检、安千总各一员,负责捕盗及管理思茅、六大茶山的事务。[24]橄榄坝为该地区的门户,“最关紧要,”乃立为州治,设知州一员。又于九龙江设安千总,镇沅府、威远各设守备。设治之后,元江协的防地已减十之五六,朝廷乃撤销元江协,车里等地的重要地位骤显突出。境外诸国闻之震动,老挝、景迈赴清廷贡象。[25]

雍正八年( 1730) ,云南巡抚张允随奏准修筑普洱府城、攸乐城与思茅城。云南巡抚尹继善,以后又奏准将普洱府城改建为石城,修葺和加固思茅土城,并于四面添筑炮台; 对镇沅等地的城垣也进行维修或改建。[26]( P606) 普洱设府及移通判于思茅,使官府对当地的控制明显加强, 《滇云历年传》感叹: “( 普洱、思茅等地) 与内陆之通都大邑,亦何异哉!”[26]( P602)

乾隆年间,清廷又调整六大茶山的部分设治,起因却是为避瘴气。据乾隆四十二年( 1777) 守臣阿桂等的奏疏: 雍正年间鄂尔泰曾在茨通建攸乐营,后因瘴气最盛,尹继善奏准撤归思茅,“以避瘴疠。”自乾隆三十九年于茨通设普安营,都司要员“瘴故”二人, 原设兵丁400 余名, “每年瘴故者不下百余人,其余亦多染病。”乃奏准撤销普安营汛, 其地夷众仍归土司管辖。[27]

对普洱茶的生产与销售,清朝制订多项措施,给予积极的支持。因思茅界连茶山, 鄂尔泰于雍正五年( 1727) 奏准,将普洱原设的通判移驻思茅,以加强对思茅与六茶山地方事务的管理。时六大茶山所产茶叶,每年约有六七千驮,又奏准于思茅设总茶店, 由通判亲自主持,管理当地的茶叶交易,并颁布“不许容人上山、以杜绝衅端”的规定。客商买茶,每驮须纳茶税银三钱,由通判负责管理,试行一年后,由地方官府将征税定额报部。[24]雍正十三年( 1735) ,朝廷对普洱茶的包装与税银做了具体规定: 七个圆饼置为一筒,重49 两,征收税银一分; 每32筒发一茶引,每引收税银三钱二分。

从雍正十三年开始,朝廷颁给茶引3000 份,颁发各茶商以行销办课。[27]因普洱茶滋味醇厚,且有止喉炎利消肿的功效,清廷规定每年进贡。贡茶所需的银两。由布政司库铜息项下开支, 每年思茅厅领银1000 两,负责贡茶的采办转发,包括将优选茶叶制为茶团或茶膏,以及筹办包装所用的锡瓶、缎匣、木箱等物。[28]

有清一代,堪称是普洱茶产地风云变幻的时代。随着治理的深入与开发的加快,普洱茶产地的社会状况不断改变。对不同时期普洱茶产地的社会矛盾,清廷与地方官府积极应对,在历史画卷上留下多笔的浓墨重彩。明末清初,滇南的车里、茶山等地尚处于阶级社会初期,流行随意争斗和掠夺的风俗。雍正初年鄂尔泰上疏,说六大茶山外人罕至,“地寒土瘠,不产五谷。”[29]车里宣慰司辖地之窝泥,“盘踞万山之中,深匿丛险之内,入则借采茶以资生,出则凭剽掠为活计。”[30]称当地民风“狡诈犷悍,反复无常”,橄榄坝叛夷尤为“凶顽横肆”。

雍正六年(1728) 正月,鄂尔泰在奏疏中说: 镇沅、威远、恩乐、车里、茶山与孟养等处,“皆系凶夷盘踞,素为民害。”车里、茶山与孟养等地,“各种蛮贼凭陵江外,忽出忽没,并无定所,肆其凶残,莫可踪迹。”[31]土司之间亦纷争不已。普洱沿边十三版纳之地,原归车里宣慰司管辖。宣慰司长官刀维屏父子及其兄弟,因被他人逼挟而弃职潜逃,加剧了混乱的局面。[32]茶山反叛则起于土目刀正彦。刀正彦倚恃占有澜沧江外之地,“横行边境,号令群贼,劫害商民,始欲计图宣慰,后致杀伤官兵,总因逼近外域, 素通诸夷,故积恶频年,无敢过问。”[33]雍正六年( 1728) 八月,驻防攸乐、茶山的普威营参将邱名扬奏称: 车里之橄榄坝等地为“巨恶”刀正彦占据, “指使窝泥劫杀客商, 拒捕不法。”面对上述形势,清廷的应对之策是进行周密策划,果断用兵镇压,剿灭叛乱的土司及凶夷,以尽快恢复社会的安定。刀正彦被清军擒获后,“六茶山及各版纳夷民俱各安生业。”[34]

随着社会渐趋安定,普洱茶的生产也获得发展。车里、茶山等地的官员与兵将,眼红茶叶经营所获之利,出现官员贩卖私茶、士卒入山扰累的弊端,而且愈演愈烈。云贵总督尹继善上疏称: 思茅、茶山等处土地瘠薄,“不产米谷,夷人穷苦,惟藉茶叶养生。” 每年二三月间,有文武官员差遣士卒入山采茶,且任意作践,短价强买,四处贩卖,滥派人夫,沿途运送。”遂使小民养命之源,竟成官员和士卒获利之源薮,“夷民甚为受累。”

鄂尔泰任云贵总督时,明令规定兵役不许入山。臣等虽严行查禁,但效果不佳。若不严查处分,此弊不能永除。建议由朝廷发文, 令思茅文武官员互相稽查,如有官员贩茶图利,以及兵役入山滋扰者,当据实禀报。如有隐瞒一经查出,除涉事官员及士卒严处治罪外,相关的同城文武官员和失察的总兵与知府,也分别处分。如此方能使官员、士卒不敢夺夷人之利, “穷黎得以安生。”[35]可见官员强采、贩卖私茶由来已久,但屡禁不止。尹继善乃建议从严处理。其奏疏与云南巡抚张允随、云南提督蔡成贵合题,可见反映情况之严重,以及应对建议之慎重。但推行以后效果如何,史籍未载,可能仍是阵风暂过而已。

清代内陆流民大量进入边疆和僻地,车里、茶山等地亦为流民较集中的地区。受其影响,滇南普洱茶产地的社会关系渐趋复杂。内陆移民大量入滇当溯自明代。明朝认为蛮夷强悍难治,在云南常驻重兵。明朝的军事制度以卫所为基础。其特点一是军士来自军户,军户世代当兵。二是纳入卫所管理的军士,须在指定地区屯田或戍守,有事作战无事务农,由此形成以驻军为形式的大规模移民垦荒浪潮。明朝还将一些百姓迁至云南屯垦。

明廷在云南所置卫所,分布在今腾冲、保山以东,景东、红河以北的地区,滇南、滇西等蛮夷集中地区则由土司管辖。卫所军士、迁来百姓主要分布在农业地区,其作用不可小视。明人王士性说: 云南新置郡邑,皆建卫所之中,以卫所为主,郡邑为客, 缙绅拜表祝圣皆在卫所; “故卫所所治皆中国人( 按: 指汉人) 。”省内腹地的发展速度乃

远超边疆和僻地。王士性称设治之地,“惟云南、临安、大理、鹤庆、楚雄五府嵌居中腹地,颇饶沃,余俱瘠壤警区。”[36]( P127) 因外来人口甚少,且长期被土司控制,滇南等边疆地区可谓封闭及落后,难以形成普洱茶萌生的社会条件。

清代情形发生明显的改变。自发迁居云南的流民,大都拖儿带女、贫穷拮据,既无插足富庶之地的条件,亦无创业经营的资本。远赴边疆和僻地垦荒、烧炭,或至矿厂充当砂丁,便成为不少人的选择,俗语: “穷赴夷方急走厂”。另外一些人则以经商或货郎为职业,游走于穷乡僻壤。清人有生动的描述: “各省相继入滇者愈众,旋因开矿,宝庆、衡州人所在皆是,禹王宫、寿福寺遍于全滇; 近代蜀人以小贸、经商、夫役用力,穷乡僻壤,靡不充斥。”[37]另有人说: 凡歇店饭铺, 估客厂民,以及夷寨中之客商铺户,以江西、湖南两省之人居多,他们积攒成家,娶妻置产,“虽穷村僻壤,无不有此两省人混迹其间,”乃至“反客为主,竟成乐国”。[38]以江西、湖南人为主的外来流民,在迁居车里与茶山等地后,凭借在家乡掌握的制茶知识,很快投身于普洱茶生产与销售的浪潮,尤以从事收购、加工及贩卖者居多。

雍正六年( 1728) ,鄂尔泰的奏疏称: 思茅、猛旺、整董、小孟养、小孟仑、六大茶山以及橄榄坝、九龙江各处,原有微瘴,“现在汉民商客往来贸易,”并不以微瘴为害。[39]在茶叶采摘的旺季,常有数十万人在六大茶山奔走于茶事,道路沿途行人拥挤,摩肩接踵,由此可想见其繁荣之状。《滇海虞衡志》称: 普洱茶可谓云南之“大宗钱粮”,普洱茶因此“名重于天下”!

内陆流民乃大量移居普洱茶的产地。雍正六年( 1728) 六月,鄂尔泰的奏疏称: 澜沧江内各版纳百姓富庶, “已不下数万户口。”[26]其中一部分便是外来流民,他们与当地民族融洽相处。但也有少数流民偷奸耍滑, 欺骗乃至欺负当地民族,后者或聚众反抗。吴大勋说江西、湖南两省之人,有“只身至滇,经营欺骗,夷人愚蠢,受其笼络”的情形。[26]( P596) 雍正五年( 1727) 十一月,鄂尔泰的奏疏称: “从前贩茶奸商重债剥民、各山垄断,以致夷民情急操戈。”可见此类情形早已存在。

鄂尔泰的另一奏疏则报告麻布朋聚众反抗的事件。称窝泥人麻布朋等于路口, “劫杀行人、茶商,客众多被杀伤,各皆奔命。” 土目刀正彦向普威营参将邱名扬等申诉,说起因是茶商、众客多以重利盘剥窝泥,导致麻布朋等肆行劫杀。《滇云历年传》则称麻布朋等反叛,缘由是麻布朋所居之莽芝产茶, “商贩践更收发,往往舍于茶户。”有江西茶商淫麻布朋之妻,麻布朋杀之,传其辫发传示诸商,诸商乃相传被夷人盗杀。[40]邱名扬等领官兵约土目刀正彦同至茶山, “代为清算。”[40]刀正彦暗中煽动窝泥反叛,焚烧各寨堵塞路口,杀死官兵数十人,战端由此而开, 很快遍及六大茶山,众多窝泥被麻布朋等胁裹。面对清军的围剿与镇压,投降者跪称原是好百姓,被麻布朋等威逼反叛, “若不依他,便要烧要杀。”由麻布朋事件诱发的六大茶山动乱,成为清朝在车里、茶山等地改流的导火线。[26]

雍正十年( 1732) ,茶山又发生土千户刀兴国率众反抗的事件。起因是刀兴国不堪普洱府知府佟世荫的欺压,怨言中有“民力已绝,茶又归官”等语,反映出官民矛盾已甚尖锐。起事后被提督蔡成贵镇压。[26]( P622) 平定茶山夷人的上述起事后,清廷对可能导致动乱的夷汉纠纷事件,尤其是单身流民进入云南边疆,始终保持高度的警惕。乾隆四十三年( 1778) ,云贵总督裴宗锡的奏疏称: “倚邦、茶山一带产有土茶,例准商民采贩,”向归思茅同知管理。建议朝廷颁文思茅同知,令其于商人领票往返之时,稽查往来货物,并登记行商的人数与出境月日,回日缴票时按名核对,若逾期不回,即令该处土司严究。永昌、顺宁二府与缅甸接壤,“捕逐江楚游民”为肃清关隘之要务。因永昌等处辑查既严,“( 奸商) 向普洱一路夹带走私, 或只身游民私自出边,”因此成为官府防范的重点。

裴宗锡奏请于各处隘口严查巡逻,“倘有奸匪出入,并只身江楚游民,立行拿解, 由镇道报省查办。”务使“奸民私贩毫无隙漏可乘”。[41]由于清廷加强治理,滇南等地社会渐趋安定,夷民得以安居乐业。乾隆五十二年(1787) ,云贵总督富纲的奏疏称: 云南普洱之思茅等地,尤为极边紧要之区,自雍正七年改土归流,“初时或尚有野性未驯,致有煽惑蠢动之事,今涵濡圣泽五十余年,多有薙发衣冠、读书入泮,其语言、服食与内陆人民无异,余则尽属务农,非若从前之专以射猎打牲为事。”[42]乾隆五十九年( 1794) ,云南守臣福康安奏报: 云贵两省收成丰稔,粮价平减,“民情一律恬煕。腾越、普洱、开化等处边疆地区俱极安静。”[43]由于具备较为安定、宽松的社会环境,普洱茶的生产得以发展壮大。在国际茶叶市场,晚清时中国茶叶遭遇印度等国茶的排挤,但普洱茶仍大量输出省外,输出数量约占其总产量的二分之一。[44]证明延至晚清,普洱茶一直保持旺盛发展的势头。

参考文献

[1]方铁. 云南古代的饮茶与制茶[J].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12,( 1) .

[2]方国瑜主编. 云南史料丛刊: 第12 卷: ( 道光) 云南通志: 卷70. 食货志六之四·普洱府·茶[M] . 昆明: 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

[3](清) 毕沅撰. 续资治通鉴: 卷112 [M] . 长沙: 岳麓书社,1992.

[4](宋) 祝穆撰. 方舆胜览: 卷55. 雅州·土产[M] . 北京: 中华书局,2003.

[5](宋) 潘自牧编. 记纂渊海: 卷90. 茶[M] . 北京: 中华书局,1988.

[6](清) 吴大勋撰. 滇南闻见录·团茶[M] . 云南省图书馆藏本.

[7](明) 沈德符撰,万历野获编. 补遗: 卷2. 户部·茶式[M] . 北京: 中华书局,1959.

[8](明) 许次纾撰. 茶疏·产茶,茶经·附录[M] . 北京: 中国纺织出版

社,2006.

[9](明) 谢肇淛. 滇略: 卷3. 产略[M] . 云南省图书馆藏抄本.

[10]申时行等重修. 明会典·课程六: 卷37. 户部二十四[M] . 北京: 商务印书

馆,1989.

[11]清史稿: 卷124. 食货五·茶法[M] . 北京: 中华书局,1977.

[12](清) 刘健撰. 庭闻录·收滇入缅[M] . 昆明: 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

[13]中华书局编. 清史列传: 卷7. 蔡毓荣传[M] . 北京: 中华书局,1988.

[14](清) 康熙帝为准请复开鹤庆等地贸易互市事给达赖喇嘛敕谕.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等编: 清初五世达赖喇嘛档案史料选编[M] . 北京: 中国藏学出版社,1998.

[15]赵尔巽等撰. 清史稿: 卷292·高其倬传. 福州: 明文书局,1985.

[16]赵尔巽等撰. 清史稿: 卷124·食货五·茶法. 福州: 明文书局,1985.

[17]孔昭明编. ( 清) 清高宗实录: 卷377. 台湾: 大通书局,1984.

[18]沈云龙主编. 中国边疆丛书: (光绪) 续云南通志稿: 卷39. 田赋· 事例[M] .文海出版社,1966.

[19]方铁. 雍正朝改土归流的原因、策略和效用[J] . 河北学刊,2012,( 3) .

[20](清) 云贵总督鄂尔泰为窝泥既靖、规画宜周、敬陈管见奏事. ( 雍正六年正月初八日) . 朱批谕旨: 鄂尔泰折五.

[21](清) 云南巡抚朱纲为查茶山夷猓每多梗化滋奏事. ( 雍正六年三月初三日) . 朱批谕旨: 朱纲奏折.

[22](清) 云贵总督鄂尔泰为首凶就擒、外域效命奏事. ( 雍正六年三月二十八

日) . 朱批谕旨: 鄂尔泰折六.

[23] 魏源撰. 雍正西南夷改流记上,载(清) 圣武记[M] . 上海: 中华书局,1984.

[24](清) 云贵总督鄂尔泰请添设普洱府流官营制疏, ( 雍正五年十一月十三日) . 朱批谕旨: 鄂尔泰折五.

[25](清) 云贵总督鄂尔泰为钦奉圣谕、备陈愚知奏事. ( 雍正六年六月十二日) . 朱批谕旨: 鄂尔泰折七. 雍正西南夷改流记上.

[26](清) 倪蜕辑: 滇云历年传: 卷12[M] . 昆明: 云南大学出版社,1992.

[27](清) 阿桂、李侍尧为酌移普安营汛、仍复车里土司、以资控制而筹久远奏事. (乾隆四十二年五月二十二日) .

[28]托津等奉敕纂. ( 清) 钦定大清会典事例: 卷242. 户部·杂赋茶课·茶课[M] . 文海出版社,1991.

[29]方国瑜主编. 云南史料丛刊: 第12 卷. ( 道光) 云南通志: 卷70. 食货志六之四·普洱府·茶[M] . 昆明: 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

[30](清) 云贵总督鄂尔泰为窝泥既靖、规画宜周、敬陈管见奏事. ( 雍正六年正月初八日) . 朱批谕旨: 鄂尔泰折五.

[31](清) 云贵总督鄂尔泰为报明进剿窝泥逆贼奏事. ( 雍正五年十一月十一日) . 云贵总督鄂尔泰请添设普洱府流官营制奏疏. (雍正五年十一月十三日) . 朱批谕旨: 鄂尔泰折五.

[32](清) 阿桂、李侍尧为酌移普安营汛、仍复车里土司、以资控制而筹久远奏事. (乾隆四十二年五月二十二日) .

[33](清) 云贵总督事鄂尔泰为首凶就擒、外域效命奏事. ( 雍正六年三月二十八日) . 朱批谕旨: 鄂尔泰折六.

[34] (清) 云贵总督鄂尔泰为奏闻奏事. ( 雍正六年九月初三日) . 朱批谕旨: 鄂尔泰折八.

[35](清) 云贵总督尹继善筹酌普思元新善后事宜奏疏. 载( 道光) 云南通志稿.

[36](明) 王士性. 广志绎·西南诸省·云南[M] . 北京: 中华书局,1981.

[37](清) 谈者己巳居士撰: 幻影谈· 杂记第七. 云南大学图书馆藏本.

[38](清) 吴大勋撰. 滇南闻见录·汉人[M].云南省图书馆藏本.

[39](清) 云贵总督鄂尔泰为钦奉圣谕,备陈愚知奏事. ( 雍正六年六月十二日) ,朱批谕旨: 鄂尔泰折七.

[40] (清) 云贵总督鄂尔泰请添设普洱府流官营制疏. ( 雍正五年十一月十三日) . 朱批谕旨: 鄂尔泰折五.

[41](清) 云贵总督裴宗锡为汇查潞江等处盘获外省游民、并酌定普洱一路照办章程奏事.(乾隆四十三年六月十六日) .

[42](清) 云贵总督富纲为敬遵圣训、恭折复奏事. ( 乾隆五十二年正月初六日) .

[43](清) 福康安为行抵云南省城日期及查办地方钱法奏事. ( 乾隆五十九年十一月初八日) . 档号04 - 01 - 35 - 1346 - 006; 微缩号04 - 01 - 35 - 063 - 1353.

[44](民国) 罗养儒撰. 云南掌故·卷九. 滇中出产物品之丰富[M] . 昆明: 云南民族出版社,1996.

文章来源:《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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