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望月亭》: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美梦,父母的秘密对月亮说对我说,我能对谁说 | 万众阅读
望月亭
那天晚上,风尤其大,空气变得清澈,没了云层的遮挡,连月光也变得更加明亮、透彻。
我蜷在床上,月光从窗外照射进屋里,照在床头的玻璃酒杯上,酒杯上的红鲤鱼在月光下缓慢游动起来。我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望着红鲤鱼,身体又逐渐紧张起来。有着红鲤鱼图案的玻璃酒杯,父亲和母亲,他们让我暗自崩溃。我努力不去想他们,我听着风,看着月光。我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幸福的婴儿,我几乎已经能听到自己均匀的鼻息声——我好像很久没有听到自己这样均匀的喘息了。
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睁开眼,想,又是父亲来电,他总是在我感到轻松的时候干扰我。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没有任何来电显示,于是我侧过身,重新又躺了回去。
像是要把空气都排出身体一般,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直到一切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父亲早在三天前,就已经去了天堂。
回想起三天前,早上,刚过六点,手机便响了起来,我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父亲沙哑的无比疲倦的声音,他一字一顿地说:“儿子,来我这里吧。”他的语气坚决,有点凶狠。
我记得我当时挂了电话,打着哈欠,草草地穿上衣服,没跟母亲说什么便走出了门。我没有预感到什么。
刚出门的时候天还是晴的,阳光惬意地映在身上,我就像一只慵懒的猫,晃晃悠悠地走在巷子里。走了十来分钟,刚走出巷口没多久,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太阳被厚厚的云层包裹住,远处甚至能看到闪电在空中划过,我心里突然有不好的预感了。我回头的一瞬间,有一只黑猫突然飞跃上一棵大腊梅树,定睛一看,树上又什么都没有。我的步伐越来越快,过第二个红绿灯路口的时候,我甚至没等黄灯完全亮起就加速跑了起来,身后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我没敢回头,就这样,中途没有再停下来,一口气跑到医院。
到医院大门的时候,我喘着气,看了一眼手表,天啊,我还来得及吧?我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到了。
走进病房,屋子里静悄悄的。父亲躺在病床上,面色枯黄,脸部的肌肉失去了张力,松弛地挂了下来。他病了太久,以至于他的身体变得瘦小、干瘪。
父亲的表情有些忧伤,张着嘴,嘴边有涎水的痕迹。我想起了搁浅在沙滩上的鱼,还有挂在屋檐下风干的鱼。
父亲看我到了,挣扎着起来,对我无声地笑了笑,他笑得很安详,让我感到失去很久的温情。我知道,这是他给自己的尊严,也是给我的。
我在父亲的后背垫上枕头,还没来得及坐下,窗外突然刮起了狂风,落叶夹杂着尘土吹进房间。我站起身,走到窗边关上了窗户,把窗帘拉上。父亲抬起手,摆了一摆,嘴唇动了一下,我知道父亲不乐意,于是又把窗帘拉开,重新在床的一侧坐了下来。
我听到父亲嘴里蹦了一个字出来:“来。”
我累,我且不去。
病床边的柜子上插着一束白色的绢花,百合花,花瓣已经微微泛黄,柜子下放着一个绿色的热水瓶,窗边摆着父亲最喜爱的藤椅,除此以外,病房中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我这次是趁着学校放国庆长假,回到老家,照顾父亲生活的。父亲住院,我们是这么安排的:母亲在家料理家务,赵阿姨每天送饭去医院,我负责陪伴。刚到医院的时候,不习惯整个医院飘满消毒水的味道。待了几天,也就逐渐习惯了。我差不多待了四五天才搞清楚,父亲何时要喝水,何时要睡觉了。到后来,需要父亲开口说话,我才知道他需要我做什么。想起来是因为父亲变得消瘦无力的缘故,我对他心生怜悯,后来才慢慢地变得积极一点,父子俩后来也心生默契。
病房外传来病患家属间的争执声,不知是谁先拍的桌子,吵闹声越来越大,直到听到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什么儿子女儿啊!通通都是王八蛋。”紧接着传来保温瓶重重摔落在地上的声音。
那声音就像突如其来的爆炸,整个医院的走廊都热闹了起来,我“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头不由得眩晕了一下。
这光景就像回到儿时家中,听到隔壁夫妻吵架,我按捺不住内心好奇,急忙把耳朵贴到墙上,墙壁冰凉,我每隔十几秒便会换上另一侧的脸,以便继续听他们吵架的内容。
隔壁的夫妻四十多岁,没有子女,隔三岔五地吵架,当时家里隔音差,遇上我在看电视,每每看到精彩处,便听到有东西破碎的声音,我觉得满世界都充满了破碎的声音,我喜欢这破碎声,它让我感到这个世界的真实存在。
隔壁女人一吵架就会拍桌子,然后大吼。男人的声音不仔细听是听不清楚的,然后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小,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两个人吵架的过程并不长,大约也就十来分钟吧。每当听到女人开始哭,我就知道这场“战争”结束了。我意犹未尽,他们吵完了,我还会屏住呼吸,全身像一只壁虎一样紧紧贴在墙壁上,他们的吵架声音对我来说就跟看电影一样精彩。
我的父亲母亲几乎没有在我面前吵过架,当然更别提打架了,他们总是在冷战。当我长大了想寻找生命意义的时候,我经常会在脑海里假想出他们两个吵架的场景,想象他们打架的模样。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沉默给我带来多少无尽想象。
我记得小学六年级那年冬天,十二月的傍晚,天早早地暗了下来,我进了小区,突然看见路边绿化带里有一个人,那个人的额头紧紧贴在一棵柳树干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石像。他好像是我的父亲,在这个寒冷冬天的夜晚,他传递的悲伤,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我躲在拐角处不敢动,屏住呼吸,仔细观察着花园里的身影,他的悲伤也传递给了我,让我感到沮丧。时间一分一秒,像冬天的水一样冰冷地流过,直到我发现我的脸颊上也挂着冰冷的泪珠,我才一激灵回过神。这时候,树边的人回过头,这不就是我的父亲吗?
他朝我伸了一下手,我不去,我怕。我逃一样地跑回家中。屋内电视节目声音随着开门一下子响了起来,母亲坐在卧室的床上。我书包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跑到母亲身旁,把头放到母亲的腿上,但是母亲同往常一样,推开了我。她无法接受这种感情的流露,她镇定,冷漠,我记得在我读三年级前,母亲不是这种性格。
那天父亲到很晚才回家,母亲也不说话,我回到自己的小房间,一言不发,直到睡觉,三个人也没有任何交谈。我躺在床上,看见月光,心想,我的家比这月光还冷清。
直到过了几天,我晚上回家又在门口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我第一反应竟然是有些激动,觉得父母亲这次可以吵架了吧。
我心想这次一定要把父亲看得仔细一些,我走近他,几乎可以听到父亲的喘息,他还是像上次那样一动不动,僵硬得像铁块。
这天比那天还要冷,空中开始飘起了雪花,稀薄的雪花一会儿就变得绵长厚实,父亲的身上和树一样挂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我伸出手去拉他,让他回家,当然吵不吵由他。
父亲头都不回地说了一句:“你先回家吧,站了这么久,一定冷了。”
我意识到父亲今天的情绪很糟,比任何时候都糟。我不敢忤逆他,就独自回了家。进了家门,发现地上有一个行李箱,里面胡乱塞着父亲的衣服。
那天晚上父亲还是很晚才回来,他浑身酒气,醉醺醺的。母亲开了卧室门,把父亲一把拉进去了。啊,他们要吵架了。我赶紧把耳朵贴上他们的卧室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