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四小姐居然想和宁国府绝交?惜春的身份,远比你想象的更难堪
《红楼梦》里,惜春的身份相当奇怪,宁国府的千金,偏偏一直住在荣国府里。小说中人没有多谈,似乎是特意避讳,以至于我们在读《红楼梦》的时候会产生一个错觉——
探春因为王善保家的掀起她的衣襟,上来就是一巴掌,“指着王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探春既然是主子,是不是惜春也是主子,也有这种气概?
实际上惜春相当软弱,内心非常敏感,在贾府中甚至有种“抬不起头”的感觉。作为所谓的“主子”,她反而很在意宁国府下人们传的闲话,甚至因此和尤氏翻脸。尤氏是一个没什么家族力量的小门小户的女人,嫁到贾家之后向来和和气气,跟谁翻过脸了?惜春能把她惹恼,也是惜春的本事。
一、惜春和尤氏:莫名其妙的争吵
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 这个“矢孤介”说的就是惜春。这一回中,抄检大观园抄出入画替她哥哥收着的财物。尤氏和奶娘等人希望惜春替入画求情,“不过一时糊涂了,下次再不敢的。他从小儿伏侍你一场,到底留着他为是。”尤氏也是一片好意,毕竟入画是服侍惜春很久的大丫鬟。月钱一两的体面大丫头全荣国府也不多,贾宝玉房中只有袭人一位,还是贾母那里“借调”过来的。像入画这样月钱一吊的丫鬟,在贾府中算是有品级的,等闲不好发退回家。
尤氏
惜春是什么态度呢?
“昨儿我立逼着凤姐姐带了他去,他只不肯。我想,他原是那边的人,凤姐姐不带他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过去,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
入画原本没有大错,轻轻揭过也可以,就看惜春这个主子的态度。但惜春竟然说出“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的话来,实在令人心寒。全《红楼梦》里如此对待服侍自己的大丫鬟的绝无仅有。这已经不是孤独或孤僻的问题,而是心性凉薄的问题了。尤氏继续为入画说情,惜春就说出更难听的了。如果说刚才还是嫌弃入画让她没脸,现在就是嫌弃宁国府让她没脸了:
“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
“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
“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
惜春这些话说得没头没尾,突然安插进来,让人感到摸不着头脑。她的核心意思是:
第一,她自己是清清白白的,没犯过什么错,这点没什么好说的,她这会子不过十一二岁,尤氏只说她年轻、年幼,这个年纪也犯不了多少错;
第二,惜春嫌弃宁国府背地里说她闲话,已经把她编排上了。奇怪的是,她一直呆在荣国府里,这些闲话是怎么传到她耳朵里?
第三,她已经把包括尤氏这个嫂子的整个宁国府恨上了,她说“你我二人之间”,“ 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言外之意,她认为尤氏本身风评不好,自己是被宁国府、被尤氏“带累坏了”。
尤氏的反应也很激烈,她“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上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惜春说完后,她就把入画带走,决意不理睬惜春的事情。这就是“矢孤介杜绝宁国府”——宁国府的主母,和宁国府老爷的妹妹闹上别扭了。
二、从未把自己当贾家人的“四姑娘”
惜春在《红楼梦》中属于边缘人物,戏份不多,但特征相当鲜明——崇佛。在《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判词和《红楼梦曲》中,惜春的部分也是最容易被辨认出的:
《金陵十二钗正册》: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红楼梦曲·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有趣的是,不得不出家以避病难的妙玉,虽然清高自许,但还有一点人间气息,在贾宝玉过生日的时候要要送一张“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的粉笺子,还要带着薛宝钗、林黛玉、贾宝玉一起喝“梯己茶”,听到史湘云和林黛玉联诗,还要露面把诗续完。反而是贵为贾家小姐的惜春,成天惦记着出家为尼。她的心里是有怎样的纠结,以至于连大观园这样繁华富贵的生活都安抚不了她了?
对普通人来说,这是很难想象的事情。身为公侯贵女,却对温柔富贵乡毫不留恋,想要去青灯古佛,冷清读经。她小小年纪,究竟经历了什么,受了怎样的摧残,以至于对嫂子宁氏不敬、对丫鬟入画冷眼、对宁国府不屑一顾到了要“杜绝宁国府”的地步?
三、惜春:在荣宁二府之间
惜春的生父是贾敬,这是冷子兴和兴儿“双重证明”过的。冷子兴对贾雨村说:“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兴儿说:“他正经是珍大爷亲妹子,因自幼无母,老太太命太太抱过来养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这话说得就很有意思了,贾珍掌宁国府,又是贾家族长,他的亲妹妹反而要到荣国府去养?我们不禁要问:
其一,宁国府和荣国府同是贾家,经常同进同出,但无论经济还是生活都相对独立,各有各的账本,贾母从不过问宁国府的具体事务,贾珍也不来荣国府晨昏定省。秦可卿去世以后,贾珍找王熙凤代为料理府中杂事,王熙凤接不接宁国府的对牌,还要看王夫人同不同意。就算贾母“极爱孙女”,通常也不会把孙女从亲哥哥、亲嫂子身边带走,毕竟明面上还是宁国府的人。两家就隔一条街,带过来又是何必?
其二,惜春在荣国府,每个月有二两银子,再加上丫环、老妈子的月例,加上头油脂粉钱,惜春自己的吃吃喝喝,年节的赏赐,总共要花荣国府不少。更何况在第五十五回里,凤姐跟平儿盘算将来要花大钱的地方时说:“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的钱,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来。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下三四个,满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这显然是把惜春嫁人的钱也算进去了。惜春花的钱,宁国府会补给荣国府吗?就算会补,又何必多此一举,整这么麻烦?
其三,大丫鬟入画事发,将被逐出贾府。但问题在于,入画本来就是宁国府的,她随惜春搬到了荣国府,她哥哥还在宁国府给贾珍办事,所以才发生了私下传递财物的事情。如果不是惜春东搬西搬,这事哪里会这么严重?所以这事情根子上也有惜春的一些责任。
说来说去,还是惜春的问题——她怎么会从宁国府搬到荣国府,真的因为贾母疼爱孙女吗?问题是小说里也没看出贾母对她有什么特别的疼爱……
四、没有疑云的疑云:“不正经”的贾家主子
贾家“元迎探惜”的四个姐妹里,惜春的辈分不低,是族长贾珍的亲妹,但她出现得有些蹊跷。这要从她那个奇奇怪怪的爹贾敬说起。
要注意的是,贾敬原本也是个头脑灵醒的人。贾家这么些主子里,他是少见的有功名在身的人——乙卯科进士。至于为何考上进士、有大好前程的时候突然回家,不去给贾家打拼一番事业,这就是《红楼梦》中隐含的故事了。
我们看看《红楼梦》中对贾敬的描写:
冷子兴说:“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
贾敬寿辰的时候,不回贾府,不接受子孙的道贺,“贾珍先将上等可吃的东西,稀奇些的果品,装了十六大捧盒,着贾蓉带领家下人等与贾敬送去。”长孙媳妇秦可卿过世了,北静郡王都要在路祭时候过来,贾敬反而无动于衷,并不露面:“因自为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因此并不在意,只凭贾珍料理。”贾家祭祖的时候,他倒是回来了,但也没回来的区别也并不大:“贾敬素不茹酒,也不去请他,于后十七日祖祀已完,他便仍出城去修养。便这几日在家内,亦是静室默处,一概无听无闻,不在话下。”
那我们就要问了:这样一个一心求仙的老人家,他不是长期修道吗,居然还抽空给贾珍来了个“胞妹”? 按照周汝昌的《红楼梦》年表,林黛玉是六岁进贾府,她看见当时的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大约只有四五岁。那么这“胞”是贾敬跟谁的“胞”?就算贾敬二十岁生了贾珍、贾珍二十岁生了贾蓉,生惜春的时候贾蓉十岁,那么这时候贾敬也五十岁了,“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居然在五十多岁时候一下子得了惜春这个女儿?兴儿说惜春“自幼无母”,五年前惜春的母是怎么过世的,或者说,她真的过世了吗?真让人浮想联翩——
像惜春这样到了老年才得、却不放在宁国府养大的姑娘,就算贾敬、贾珍都声称是宁国府嫡亲的女儿,闲言碎语也是免不了的,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宁国府下人们的流言会是怎样的:
第一,贾敬长年在外,突然多了这么个女儿,那些连凤姐都险些镇不住的下人们首先就会想到风流成性的贾珍借自己爹做幌子,实际上是贾珍自己的女儿,尤氏在惜春说要断绝宁国府关系时,大约也想到了这些流言。
第二,他们还很可能认为是贾敬在道观里有什么不堪之事,偷偷送回了贾府;
第三,贾敬的夫人在生下惜春之后不久就去世了,下人们想必会绘声绘色地说,太太是被惜春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儿气死的;
第四,贾敬对这个女儿毫不上心,又成为关于惜春身份的另一种谈资。
……
实际上宁国府的传言,恐怕比上面所提到的更难听。
有一句话叫做: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惜春就是一个生动的案例——她能拿什么去堵住悠悠众口,去解释那个一心求仙的贾敬确实是在五十来岁的时候突然又生了她这个女儿?尤其是在宁国府这么个地方,连家奴焦大都敢骂“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惜春又该怎么解释出生于东府的自己清清白白、确实是贾敬亲生的?
谎言重复一万遍,就成了真理。宁国府的人说来说去,就连她长住在荣国府,都避不了嫌,流言传到她耳朵里。怀疑就等于蔑视,蔑视就等于不承认她这个宁国府小姐的身份,而最能证明她清白的母亲早就去世,她无力自证清白——当连柳湘莲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的时候,你猜柳湘莲会不会特意把惜春摘出去?
惜春的出生本来就像一个错误,谁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她就突然出生。所以亲生父亲贾敬无视她,名义上的亲哥哥贾珍漠视她,宁国府的下人怀疑她、散播她的闲话,她从小在闲话中长大,对宁国府万分敌视,对贾珍和尤氏十足仇恨,连宁国府的门都不愿意进。她对贾府毫不留恋,从小就口口声声要去做尼姑——她感到自己并不真正属于这个总是用异样眼光打量她的贾府。
五、惜春:贾府最孤独
惜春虽然是正牌的宁国府小姐,但流言之下,她的身份比赵姨娘所生的探春更加尴尬,这就引起了她的沉默性子和偏激心理。
在贾府的姑娘中,说起“孤僻”,大家首先会想到的是林黛玉。但林黛玉实际上总是和姐姐妹妹们一起玩闹,和薛宝钗尽释前嫌之后,俩人关系也相当好。大观园中各次诗社活动,她是最积极的——她很愿意人前显摆自己的才华,本质上看,她不是个离群冷僻的人。
如果我们认认真真去检索《红楼梦》,会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
《红楼梦》中,“孤独”这个词只出现过两次,每次都与惜春有关。第一次是第二十二回“制灯迷贾政悲谶语”,贾政看到心内沉思贾家姑娘们所作的灯谜,觉得“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第二次是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说起“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
生在处处需要人情世故的贾府,就连混世魔王贾宝玉尚且需要迎来送往,单单惜春养成这个“廉介孤独”的性格,让人有些诧异,又仿佛合情合理——贾府这么个豪门富户,其实也给不了被流言围攻的她多少家的温暖……
看似光鲜,心中荒凉,这,大约是惜春的可怜之处吧。